我发现,只要进入体制内生活,我的关注点便不由自主的转向。一向连新闻联播都看不懂的人,在2009年间才读懂了《1984》,以及《古拉格群岛》。在内心深处对这种体制下人的心灵扭曲和际遇离奇感到激愤,一方面又因为生存的被迫,在这夹缝中找不到该何去何从的道路。而在文革中的知识分子,其生活又集中的反映了我自己当前的遭遇和心态,这虽然没有那么惨烈,也没有极端,但是其性质和内中的运作根源是一致的。我是一个不善于从周围的人身上寻找搭救,而总是悄悄默默的从书籍的记录里,寻找一个细微的方向。
一旦一个问题成为我思维的阻滞,我便很难迈动步子走路,这些就很快变成我头脑中的毒痈,让我日夜难安。在日常中,我时常像是一个漂泊的局外人,而在年龄愈加加深的时候,却越来越被动的开始,不得不注意和讨好集体中的个人。实际上,集体是没有个人可言的,这个误解我之前从来没有认识到,而当一个人可以仰头看见集体的迫感,那么生存的状态可能已经非常卑微了。
一些在日常状态中看似人性中的小卑琐,在非常时期就被放大的了,他们从表面上看来是不同的,但是从本质上是一种东西。只是在类似文革活类似战争这样的状况下,人的求生本能将一切都逼的纤毫毕现,只有在相对宽松的条件下,一些温情脉脉才可能有生存空间。而实际上,无论是在 什么时候,丛林法则都是最终决定人类生存图景的规则所在,无论经过文明的修饰,人类给自己包裹了多少礼义廉耻的华衣。
通常来说,人类中的知识分子,总是会保持较多的,或者顽抗较久的,保持他们个人,他们的本性,而这些人的沦陷或者对抗方式,又是尤其耐人寻味的。
在文革中,冲击较少的冯友兰,除了北大哲学系斗争氛围不浓之外,他本身的那种全身避害的生存哲学保护了他。当别人要批评和打击他的时候,他总是能够顺着这些人的毛捋,然他们觉得自己说的被认真的接受了,不但如此,他还会针对别人的批评,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据此保住自己的地盘,双方往往就这样一来一往,打平了输赢,而达到了一团和气的目的。而私下里,他自己就利用自己学术地位所获得的特殊待遇,每周去高级饭馆吃两餐有肉的饭,保持住了体力。所以,当年很多北大教授因为激愤而死,有些饿到快死,只有他从文革中活出,长寿到了85岁。诠释了什么叫做不卑不亢,完整敦厚,保全根基,长久光大。
而丁玲作为解放后风头无两的文联最高官员,却在无数次的向党表忠心而不得的情况下,在北大荒生活八年,但是总算避免了再秦城监狱被迫害致死的可能。解放后凭借《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斯大林文学奖,后任中国文联主席的丁玲,可能正因为位置重要,成为了周扬等人认为务必拔去的钉子。当丁玲被周扬辱骂后,坐三轮车哭回自己家,从此去了北大荒之后,这个空缺的位子,就为周扬等人所占有。所以丁玲的惨剧,在于她所占据的位子。可将在人类资源的抢夺中,一个人所占有的资源越多,其所可能受到的攻击和迫害就越大。丁玲无疑是一心向党的,在北大荒时丁玲每月向组织汇报思想,据作者陈徒手所说,丁玲8年北大荒生活,文字能力不断退化,不在有趣,不在雷厉风行,改造的结果如此明显,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丁玲从北大荒会京参加会议,时人个个自危,无人敢搭理她,只有老舍问她身体可好,老舍作为人民艺术家在文革初期还一直是比较受欢迎的,直到最后突然连老舍这样的人也被拉出去批斗,所以老舍之死,跟他内心所感受到的委屈很大,也是有直接关联的。此时丁玲立刻卑微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回应老舍的问候。而49以后一直不太得志的沈从文在拍照结束后,跟丁玲说话,丁玲也不敢搭理,立刻走掉了。我在想,假如这个时候,老舍也是混的很不得志,那么丁玲也是不会搭理他了。一方面特殊年代折射出人人自危的境况,另一方面也看得出来,丁玲的意志所向,是真诚的向着党,而认为沈从文他们是不入流,不值得交往的吧。人性本是如此,叫人感觉无奈,唏嘘。此时是感觉尘归尘,土归土,气上水下,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它的规律可循。很多表面看似让人无法理解的悖理之事,多数时候只是折射了人在艰难环境中,依从丛林法则生存,而出现的必然状况。
49以后,沈从文作为一个自甘寂寞在博物馆里,沉寂20年的不求进步的作家,在以往是觉得,他可能是被迫的如此郁郁,后来发现,这其实是他遵从自己内心选择的做法。“作家写他所能写,无所谓应当”,因此,写作是人内心最为自由的表达,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作品不能够纯粹,他便难以真正具有真正的价值。一个好的作家,必然不能够图解符号,必然不能遵命服务,在他自己的作品中,他是自己的帝王。这是一个好作家内心的自觉,也是一种本能,写作必须达到精神的赤裸,作家最好不要受到某种生硬指使。不然,他的写作生命就算是了断。沈从文49后 曾经尝试写作但终究不成功,无论从题材还是写法上,都是不对路了。虽然当时高层对他也颇为重视,创造了条件让他写作,但是始终都未能真正写成一篇完整的东西。“我是乡下人”,这是沈从文的名言,此时他所赖以生存的土壤,他的语言方式,跟这个时代都是不搭的,他继续写自己,怕招致祸患,他图解符号,跟文学本质冲突,于是或许不写是最好的方法。一个陈词滥调的看法,紧随潮流,可以临时变化的写作者,写出的是用品,写作有它自身的规律,破坏这个规律的作家是不诚实的,可鄙的,这样的东西或许能够换得某种短期的现实好处,但是作品本身就只是一个工具,没有自己独立的价值。沈从文受到了家里人的集体误解,所有人都投入到新社会的建设中去,只有他仍然有些问题思索不清楚,成了拖大家后腿的人。他自甘躲进博物馆,做一个淹没在群众中微不足道的分子,这个或许也是对他来说最合适最简便的生存之道。他延续自己另一个爱好,中国服装史、陶瓷史、山水画史等等,他可以日复一日的在没有办公室的午门城楼上做枯燥工作,过手几十万件文物,搜集大量专题资料,始终以寂寞保持了自己的纯粹。回看沈从文的家书,他在时代中过着最简朴生活,身处边缘地带,对当时热闹的同行,当时惨烈的斗争,有种看透一切的狡黠,也有隔岸观火的庆幸,有着内心绝大的狂妄和自尊,也有着对自我世界完整的绝大的坚守。这个人,可以说是内心如狮如虎的,但从外表来看,他怯懦,内向,整个人摇摇晃晃,不起眼。当然,他在49以后,是孤绝的,无人搭救的,只有他自己,用难以想象的力量,坚持了一个完整的自己。沈从文《中国服装史》在周恩来的关心下,获得出版,而其他的专题作品,如今也不见问世。所以,这本身就是功利的世界,也无可厚非,一切都事出有因,一切也都有踪迹可循,每个人的性格早就了每个人的际遇。
在一个如狼似虎的世界里,你自己是谁,你是否知道,在一个实际上从来都没有真正进化的原始丛林中,每个人坚持这饮啜同类的血,来获得自己生命的延续,而这个时候,你是选择做一个冯友兰式的藏拙的人,有进有退,守住自己。还是选择做一个丁玲式的, 向当权者奉献自己的热情,成为一个图解符号的功利主义者。又或者向沈从文,甘愿做一个底层的不足道的人,以对世界的放弃来获得自我的最大成全。我可能还是会偏向沈从文所选择的道路。
在沈从文的一封家书里,这样写道,那时我的作家朋友们正在世界各国飞来飞去,参加会议接见外宾。而我清早即起床,吃一个馒头,步行至天安门,开始一天登记文物的工作,到了6点钟,从午门城楼上看黄昏日落,即步行回家。有时天雨,即披一个麻袋。
从字里行间,这种生活却是富有诗意,最是一个作家本分的。(《人有病,天知否》书评/vangoghsmoo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