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疯谁癫

福柯的书难读，即便早已受此警告还是毅然决然读起了这本《疯癫与文明》，被其神秘魔力吸引后却开始深深无力于其如诗般语言所揭示的奥义。在恶补其生平经历和主要思想后再回头一读，虽不敢说略懂了一二，却也隐隐瞥见了那深刻思想迸发的微光。
首先，本文无意着眼于疯癫在整个历史中动态的行进轨迹，也就是福柯所谓疯癫与理性进行争斗，交流，冲突，断裂的历史，这个过程太过宏大以致绝对无法仅凭三言两语论述清楚，因此在本文中，就暂时抛却历史流动的印记，专注于对福柯所言“愚人船”的剖析。
福柯提到，文艺复兴时期出现的“愚人船”不仅是一种文学意象同时也真正存在于现实之中，这就照应了人们不仅出于现实理由（社会效用，社会安全）对疯人进行排斥，同时在精神上也将正常人与疯人做出了区分（理性与非理性）。而且按照福柯的观点，仪式（精神）上的驱逐显然比把疯人赶出自己的管界更为重要。至于为什么要用船作为驱逐的工具，福柯也提出了精神层面上的解释：水不仅能将人带走，还具有净化的作用，当疯人在海上面对不确知的命运时事实上就是踏上了自己的朝圣之旅——严格的社会区分迫使他们上船，他们不再为现有社会所接纳，必须通过水的净化寻找自己“丢失的”理性。然而在这种绝对的过渡完成之后，疯人到达目的地后还是被扣留在渡口，福柯在这里用了一个很形象的词：里外之间。这种现实的地理位置发展到当代已经被人心的堡垒所取代，而且不仅限于对待疯人，我们表面上乐于接纳与自己不同的人（例如同性恋），甚至为他们的利益摇旗呐喊，但在内心乃至不加注意的言辞中仍会透露出其里外之间的尴尬境地。
然而这种社会区分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心理？福柯在前言中介绍写此书的缘由时说到“我们却不得不撰写一部有关着另一种形式的疯癫的历史，人们出于这种疯癫，用一种至高无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动把自己的邻人紧闭起来” ，同时由于不安，出现了“愚人船”这个意象。什么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又为什么会不安？或许在福柯看来，理性之所以为理性只是因为它是大多数人的行为范式，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理性也是疯癫，而疯癫也可称之为理性，理性对于疯癫并没有家长式的权威，它们是互相斗争的两个平等主体，而且如果将疯癫理解为对禁止知识的好奇，产生于形式与其背后过于繁杂意义的剥离，那么疯癫甚至高于理性！出于这种考虑，社会对疯人的驱逐实际上是一种隐秘的害怕，人们出于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将疯人做出严格区分，但又懵懂地，不自觉地让疯人充当真理的卫士。这种矛盾性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尤甚，中世纪末的作品将罪恶和错误归咎于疯癫与愚蠢，这种鞭挞明显地表现出了人们遗弃自我非理性部分的愿望，但同时又安排疯人成为最后那个洞悉真理的人。这种矛盾体现的是人两种本能（探求真理和维护自我）的斗争。有人让愚蠢自己辩护，声称其比理性更接近于幸福和真理，表面上看是一种嘲讽，事实上也是针对人内心的质询，人们其实也不是那么相信自己的理性了。
除此之外，人们对于疯人的排斥并不仅限于形式上的排斥，出于对疯人智慧也就是绝对智慧的恐惧，人们在排斥的同时需要不断地进行自我说服，便赋予了这种排斥宗教上的意义。“他们是罪恶的神圣证明。”人们把疯人纳入上帝的管辖之地，甚至给予了他们相当的地位——罪恶的证明。因为一旦将疯人不留痕迹地驱逐出一切体系（社会体系外的其他体系）也就意味着社会失去了对疯人的控制权，疯人完全进入了外人无法干涉的另一个世界（这并不是否认疯人世界的存在性，而是指社会无法容忍因为其自身的失误而将这些理性的残次品置于无人管控之下）。排斥的同时确保控制，这是社会对待疯人的逻辑，出于这种逻辑，社会向疯人灌输“无论你是否会离开教会和健康人的陪伴，你依然没有离开上帝的恩宠。”
这种形式与精神上的双重排斥无疑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在电影《飞越疯人院》中的一个座谈会里，护士提到有很多人并非因为犯罪而是因为自愿进到疯人院中，为什么会自愿？因为社会排斥已经让他们相信了他们有罪，他们应该受到强制，他们被“正常人的社会”规训了，从而使疯癫臣服于理性脚下。但是如上文所说，光排斥并不足够，还要施以控制，这种控制通过一系列不可改变的规则实现，比如固定的吃药时间和秩序，固定的作息表，固定的音乐音量，这种表面上为疯癫者着想的强制措施事实上是在确立一种绝对权威，确保疯癫对理性的绝对服从。当Mr. Cheswick站起来反对香烟管制时就是疯癫对理性的抗争，疯癫试图和理性平起平坐，然而护士小姐对此的回答是“只要你安静下来我就告诉你理由”，“只要”这个限定词让Mr. Cheswick放弃了疯癫，再次回到理性的行为模式，理性再次占了上风。这种修辞使用上的陷阱亦是理性对疯癫施加控制的一种方式。所以与其说影片结尾Chief的破窗而逃体现了对自由的追逐，毋宁说那是疯癫对于理性社会规训的反抗与决裂。
“遗弃就是对他的拯救，排斥给了他另一种圣餐”既是社会强加给疯人的逻辑，也是福柯为疯癫的呐喊。
沿着莱茵河顺流而下的“愚人船”最终驶向了虚无的历史，社会对于疯癫的态度却不曾改变。（《疯癫与文明》书评/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