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切因你而值得》到《因自由而美丽》,五年里,黎戈在文字上保持了稳定的产量和统一的高质量。刚读完《因自由而美丽》时本来想写点什么,但马老师一句“一杆子打倒中文系”,我觉得其他再说什么都是废话了。
最近出差,飞机上四五个小时,在iPad上读电子书,突然读出点以前没想到的体系来。我觉得跟以前的作品相比,这本书原来是黎戈的家常之书啊。篇章们是一个个的小念头,小想法,就像我在飞机上发呆,因为不能上网,要读的大部头托运了,也没什么新东西可看,就只能望着舷窗外一小块一小块的碎云发呆。一会一个念头蹦出来,什么旅馆里的蜘蛛啊,云朵与浪涛的形态啊,地面下红色带黑点的丘陵和白色的河道像不像做红豆牛奶冰棍时,刚把奶倒进红豆沙里的样子啊,都是毫无体系乱七八糟的逗点。但这些逗点们特别真实,它们来自于日常生活,有飞扬的姿态和灵动。记录下来拼在一起,它们就是梦的碎片。
看看黎戈都写了些什么家常物事: 睡衣、早起买菜、散步、吃茶泡饭、梅雨的数次变调、蓝印花布、点蚊香、生理健康,女性养护、逛书店、吃绿色蔬菜、南京种种、抽烟。
把这些碎片拼到一起,哇啦,这就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黎戈嘛,比钻进书里面向大师们的黎戈更亲切,更鲜明,更有“南方”的感觉。
比如她带朋友们逛南京,说“权力的败落、失势、转移,赋予形,原来就是老虎窗上安着窗式空调,西班牙露台晒着香肠,木头窗子朽得腐烂,尿布成阵迎风飘扬。”“这种来不及收拾的狼狈,才是南京的基调”——这是她作为的文人的精准,犀利的,尖刻的。可后来笔锋一转,又说起“每每爱上一个男人,就想去看看他的城市。”——这则是作为女人的温柔,涣散的,生活化的,绵软的,是“小野布艺和红豆内衣”。
比如她写去南京先锋书店会路过一个国营的随园糕团店,她每次都要去买一个糯米青团,尽管那个团子“没有草汁香,里面的豆沙馅是苦的”,可还是要买,只为了闲食拌闲事的轻倩意向——这是她的文人小资调,不务实的形而上学,如其实并不怎么好吃的茶淘饭。
又比如她写读《诗经》,“‘忧心悄悄,愠于群小,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我并不怕对峙和恶斗,只是觉得狰狞、雾数、不干净。我不怕伤,但我怕脏。那些长舌播弄的事端,猥琐不洁的想象力,有些人连眼神都让我觉得脏。”——这是她的精神洁癖。好静,好独处,好一个人在漫漫长世里单打独斗。
就是这样一本碎碎拼的散文集,她写作最初那种自我燃烧的炙烈情话少了,变成了更日常隽永的生活随笔。哪怕依然是读书笔记,细节的重要度也开始超越评论者的眼界与心胸了。虽然写抽象的情绪,下笔也还是实的,比如《旧俄小说》,我记得是茶炊、烟斗、熬果酱大锅子里沸起的粉红色浮沫。(不过《且拭今宵泪,明日隔山岳》一篇倒像是以前写的,意象超过了实体。)
按照黎戈自己的话说,这样的写作是“散文人格,既不批判人事,也不热衷构造情节波澜。”她还引用了周作人定位的散文:“生活里没有那么多的大悲剧大喜剧,就是有,也是夸张作态。我们所要知道的,不过是平常人的平常事,有如邻人吃完饭,我们经过时看看那菜式,倒是有兴味的。”
这些家常文章洋溢着浓郁的夏天的气息,“丰盈的细节,长在生活化的根系上”,感官意味十足。如果说《私语书》适合冬夜睡前卧读,那么这本《因自由而美丽》就该在暑假里躺在趴在凉席上读,读完喝碗加了糖的冰镇绿豆汤。
不过,黎戈在这些碎片中依然发挥了她从阅读中积累的扎实于细节的功力。比如《食之书,木之书》一篇,不同作家相似题材不同质感的横比,同一作家不同年代不同境遇的纵比,短短几段,没有学究气,不干巴巴地掉书袋,但前后对照的内容很服人。她自己说读书不喜作者刻意从情感和观点方面来指导读者,而是读常识和世情,时代和历史背景等干货。她这样想,也便这样写,情感和观点力求建立在干货的夯实地基之上。
我觉得读黎戈的散文的最大感受是,你未必赞同她的观点,但一定会佩服她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的能耐。这些明明灭灭的细节最不虚浮,小聪明里骗不来,得一个字一个字扎扎实实地读过去记下来才有。在这个网络化碎片化的大环境里,还有人愿意做这样的苦事,过这样的清减生活,保持这样不浮躁的热情与耐心,想来可真是消暑!(《因自由而美丽》书评/艾小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