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字旁》的时候,我想起今年春天在《外滩画报》上曾读到篇《“80”后群像》特写,周嘉宁在访谈中有段话让我印象深刻,现在找来抄在下面:
我一直觉得上海是一个幻觉,它制造很多幻觉,整个城市跟这个国家是脱节的。莫言写的那部分中国其实是我所不了解的。所以我承认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幻觉当中,对于那个更加真实的国家,感觉离得有点远。
以这种视角来读默音的《人字旁》,很有趣。
从表面上来看,《人字旁》所写的是一个略带幻想色彩的谜语。来自于都市的女孩沈婷九岁那年去母亲的故乡渔村消夏,结识了渔家男孩海生,两人之间保持了长达整个青春期的漫长的通信与交流关系,并互生情愫。而故事的核心则是:九岁时候,沈婷和潘海生在海边救起了同样九岁不知来路的小鱼,潘家收养了小鱼,却发现他/她既是男孩,又是女孩,身份成谜。
被置于故事核心的潘小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男或是女?人还是“鱼”?袁莜一在序言里提到作者默音长于驾驭对位结构。而在小说重重对位结构之中,有一重空间的对位关系显然最值得关注:童年的渔村与青春期的现代都市上海,无论是潘海生、沈婷还是潘小鱼,在这两端之间的成长过程都被省略了,即使出场,也仅仅在转述与回忆中破碎支离,无法圆融连贯。这是这个幻想故事最坚固而意蕴深长的底里。
我们在开头曾经提到过,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周嘉宁在经历了青春期过后的一段漫游与写作之后,却将上海表述为“一个幻觉”;而有趣的是,在默音的《人字旁》中,童年的渔村似乎更具有幻想性特质,被海女的传说所包裹,是小鱼传奇故事的来源——上海却似乎成了幻想故事中更加具有实感的一部分。叙述者借女主人公沈婷之口写道:
“我后来有种感觉,觉得小鱼当初是为了你,才接近我。这句话在她嘴边徘徊良久,像一个暗流汹涌的漩涡,最终打着圈吞噬了自己,深陷于心海。”
这一句话暗示出潘小鱼在对位结构之中的特殊作用。身份暧昧不明,没有双亲、没有来路,甚至不明性别的潘小鱼,简直是由传统而迅速进入现代生活历程中,普通人所遭遇的身份认同危机的一个微妙的隐喻。如果没有潘小鱼,这只是一个平实又有点悲哀的故事:生长在渔村的男孩潘海生和都市长大的女孩沈婷之间“既不能嫁、又不能娶”的一场感伤而平淡的悲剧,而作者的一点巧心使得故事成为一个特别的寓言。小鱼是潘海生和沈婷之间关系不动声色的化身,沈婷没有去参加潘海生的婚礼,并把想法告诉了小鱼;小鱼在沈婷出国之前用身体(性别身份不明的身体)强行挽留她,但适得其反。小鱼在日记里写道:“如果我是他,才不会考什么中专,干脆就考高中,然后到上海去念书。我真不明白海生在想些什么。”
除了渔村与上海这显明的二重空间对位,《人字旁》中还有现实空间与幻想空间的对位关系出现。在现实空间中,一切规整有序,彬彬有礼,遵循所有世俗社会的规则;而在幻想空间中,真实的情绪与情感表达被宣泄出来,带有显著的破坏性力量。沈婷和潘海生都稳妥地接受了现实,在两个中国的空间中各自行走,渐行渐远。只有潘小鱼,那个从海上来到陆地,跨越了海/陆两极的边缘游客,用自己的身体(带有幻想色彩的,然而具有精神性上的真实意味)在现实世界之中奔突冲撞,企图破坏规则,返归真实。在海生的眼中,“月光温柔地映照着小鱼的床头,像个褪色的旧梦”。两重世界的映照最后化成了一个美妙的传说:“海女在海里,既能嫁,也能娶。可海女要是来到人间,既不能嫁,也不能娶,作孽呦。”
写到这里,想起2010年上映的《花水木》。那是一个更加漫长的故事,像大部分纯爱剧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虽然有点俗套,不过结局亦有一份巧思。故事元素如此相似:渔村、渔家男孩,远行的少女、儿时的梦想。“现代”将传统之地划归为“旧”梦,分隔亦成时与空。不同的是,在原地守候着女主人公的渔家男孩最终还是乘坐远洋渔船来到了大洋彼岸,在女孩的梦想之地与她短暂地相遇了——这一幕简直太纯爱,让人有点受不了,这到底是不是我们这个时空还能够发生的故事呢?大概只有神知道。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到:在这些讲故事的人心里,大海到底象征着什么呢?是几近干涸的“河水”对于“海水”的整一性的向往?是对不可驯服的、来自于天地自然的野性的迷恋?还是对于沧桑与神秘传说的渴望?或者,只是对于已成旧梦的一份昔日自由和纯真的幻想?
好的故事,果然还是应当从海里来。(《人字旁》书评/小红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