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的春天,我从天津辞掉工作来北京时,正好满城的桃花开了。
从公主坟地铁站钻出来,晕头转向,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去六郎庄的公车。
那时北京这边的朋友们也都刚毕业不久,大部分挤在六郎庄——一个靠近无比繁华的中关村的城中村。
一路向北。窗外拥堵的车流,刺耳的马达,被人群占据的车站,粗壮而无力的白杨,高耸且有着金属光泽的楼盘,被分割的跳跃着的落日,这些事物不停地在眼前像幻灯片一样快速切换,令人眩晕。腹内隐隐作痛 ,我忍受着,被挟裹在公车密集的人群中央,满头大汗。终于到站下车。六郎庄到了。我望了一眼昏黄的暮色中亮起街灯的村口,突然心里面有了暖意。这将是我新的开始。我甚至闻见了道路两边草木逐渐浓郁的香味。
六郎庄就是一个庄。
有无数着纵横交织的道路,无数的自建房浮皮潦草地混搭在一起,挨挨挤挤。年轻人早早晚晚出出进进,挤着公交和地铁去中关村或者更远的地方谋一份体面或不体面的营生。白天几近空城,而夜晚却灯火通明。直到周末,整个村庄才会慢下来,闲下来,一个村庄真实的面目才袒露出来。
周末经常会睡个自然醒,然后约三五好友涮火锅。在菜摊上买上些青菜、土豆、豆腐、粉丝,再买上点冻羊肉片,小肥羊的底料,麻酱,几个烧饼,一瓶老干妈,拎上几瓶燕京,回到小出租屋时,人基本就到齐了。围着一口电磁锅坐下。开了燕京,先走一个,咂摸一下舌头。然后说,吃吃,开吃……于是都开始吃起来,边吃边聊,聊得忘我,吃得热火朝天,汗流满面。
搬离六郎庄后还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忙碌而窘迫却对生活还充满热望的时日,像一个暗红的烙痕,藏掖在生活的低处。后来还写过一首关于六郎庄的小诗:
夜幕降下,六郎庄
巨风搬运着无数的黑陶
在街巷里闪现
猛兽奔突在墙垒间
最后疲惫而惶惑地停在半空叹息
“冷呵”
……
这应该是冬天的六郎庄。日头无力地趴在粗糙的水泥墙上,风却像刀一样凌厉,四处横行。坑洼不平的小道上到处是冻结的沙土,生活垃圾,臭烘烘的公厕。起早的小贩,站在没有热度的阳光里瑟索,他们是卖烧饼里脊的卖鸡蛋灌饼的卖包子豆浆的,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缩着脑袋经过,铃铛在风中震颤,发出落魄的轻响。
无论什么季节每天都有年轻人拉着皮箱,出出进进,每天都有搬家的排子车,上面码放着暖水瓶,铺盖卷,折叠桌,锅碗瓢盆,书,台式电脑,笛子,二胡,吉他,宠物熊。有些人愁容满面,有些人喜笑颜开,有时形单影只,有时是温馨的一对儿情侣,抑或一群帮忙搬家的伙伴。
我忘了在六郎庄到底住了多久,最后又是如何搬走的,但离开六郎庄后我又在六里桥住过,在丽泽桥住过,在四季青住过,最后搬到了更远的郊区。可到头来发现,即使住得再远,依然看见无数如六郎庄一般的村庄,那里寄居着太多的人,寄居着太多的梦,太多的悲苦和喜乐没日没夜在那里上演着,没有结局。
二〇一三过完春节后,我收到朋友王选写的一部书稿,是关于那些寄居在城中村的岁月,没有想到他也如我一样,有这样的经历,而且整整六年。我看后甚是震动。他写的也是如同六郎庄的地方,名叫《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
我想在中国,有城就会有城中村,有城,就应该有“南城根”。可南城根下曾经的辉煌荣辱早已被时代抹除了,除了落魄,除了滞留于此的迷梦,一无所有。
但重要的不是它到底叫六郎庄还是南城根,而是这个被称作“城中村”的地方,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它会以何种方式继续存在或者消失?
或许到头来这些也都并不重要,重要只是用这镜头式的讲述和记录,在中国,有这样一个低处的世界,人们曾带着年轻的梦想,在那里活过。(《南城根》书评/李林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