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所写的无非是一些都市年轻人的儿女情长、爱恨离别,然而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必要的写作。就像契诃夫说的:人们并不跑到北极,从冰山上摔下来,他们去的是办公室,跟老婆吵架,喝白菜汤。有人会对这类题材表现出不屑,认为不够严肃,在我的偏见里,这种认为“不够严肃”的态度才是真正的不严肃,因为他们赤裸裸地无视这个社会真实存在的伤痕(虽然可能很小),而去刻意追寻一种大起大落的历史苦难和宏大叙事。
当然也许有人会说,真实的生活是粗糙而琐碎的,并不是像荞麦小说里所呈现的那般光滑而平整。这一否定在某种程度上,事实上是在否定文学创造本身。在我看来,引发人们进行文学创作的一个最强烈的动机就是试图摆脱生活那令人痛苦的粗糙状态和没完没了的琐碎与乏味。珍妮特?温特森说得好:假如你不断把自己当小说来写和读的话,你就可以改变正在压垮你的东西,你会变得更快乐些。
我始终觉得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是很矫情的一面的,只是很多人,尤其是男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罢了。有时候当我跟别人聊天时,我能明显从对方眼神和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感情,一定是某个词语或某个画面击中了他,让他表露出了内心深处的矫情。矫情没有什么不好,相反它可能意味着一种必要的柔情和难得的孩子气。我认为荞麦的作品很好地释放出了我们内心的矫情。
这种感情之所以会显得矫情,其实是因为在这个喧嚣甚上的时代,谈论爱情已经成为一种很奢侈的事情,没有人敢向梵高那样高声宣布:没有比对人类的爱更富于艺术性的事业了;或是像帕斯捷尔纳克那样确信无疑地认为:只有我们能爱别人,并且有机会去爱的时候,我们才成为人。
但是爱一个人却是一件充满悖论的事情,我们“每一个人对所有其他人来说都是一个深邃的谜语和神秘之物”(狄更斯语),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他人,而只能从自身出发去试图理解他人,而这种理解往往以令人失望的误解而告终。我想也许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萨特才得出“他人即地狱”的结论。而爱情无疑就像是试图在地狱里建造天堂,建造巴别塔。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奥维德在《爱经》中宣告说:爱情是一种军中的服役。怯弱的人们,退后吧!懦夫是不配保护这些旗帜的。幽夜、寒冬、远路、辛酸和烦劳,这些全是这快乐的战场上所必须忍受的。
这正因为如此,爱情才成为一个可以永远被谈论的话题,尽管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爱情永远不可能被抵达,而只能被靠近。当荞麦试图写下抵达爱情的途中遇到的那些“幽夜、寒冬、远路、辛酸和烦劳”时,我看到她是执拗的,真诚的,也是孤独的。那种感觉带来的画面感就像是“所有人都离开了南京,从此没有人跟她说话”。
当然,受题材所限,荞麦的小说呈现出一种程式化的倾向,这也是“风格”对一个作家带来的负面影响。安德烈?纪德说: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样子,就想保持,总是处心积虑的表现得像自己……比起反复无常来,我更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更讨厌那种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不过,庆幸的是,荞麦对此也是有很清醒的认识的。我记得她说过,她要尝试写出更严肃的不一样的作品。
那次跟荞麦一起吃饭,我们几个编辑正在和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出书的版税,突然,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一个影视圈的土豪(荞麦的朋友)很不解地问道:你们到底在争论着什么?不就几万块钱的事吗?一时之间,满座哗然,我感到我们的心底同时升起了一种荒凉的情绪。这确实一件荒凉的事情:对于非著名作者们而言,除了写作,他们还要肩负起宣传自己作品的任务。这会让他们看起来不纯粹、不干净。然而肖斯塔科维奇说得好:请在我们脏的时候爱我们。干净的时候,谁都喜欢。但是当他们为了生存作出让步和妥协时,也希望读者能够更宽容一些。
希望荞麦可以写出更好的小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瘦子的》书评/小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