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重读了一遍《围城》,感慨良多。第一遍读较为久远,小学三年级,先拿起了《管锥编》,果然天书,然后转向《围城》,不过明显此书不合当时的趣味,草草读毕便继续沉浸在《白鲸》、《上尉的女儿》、《斯巴达克斯》等书中。可能潜意识里一直对此书没什么好的印象,加之钱老只能高山仰止的水准,使我一直没有重读的兴趣。近来夜里实在无事,于是又重新翻阅了一遍,比之第一遍寥寥几眼的草草了事,这次越读越有味道。显然有些书是需要与之匹配的人生阅历后才能看出真髓的,比如《围城》,确实是高到了一个境界,无论是小说的结构还是语言。钱老不愧是中国文学最辉煌一代的天才人物,一个孤独的异类。曾经我很厌烦他文中琐碎的连续比喻,而今真只觉得直要膜拜,能把那么些个抽象的感情思维比喻得如此贴切生动,真是了不得的思维水准,人生阅历和联系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当然,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该是将婚姻拟为围城。这个说法为我们这一辈人援引了这么多年,我想它还会继续影响着下一代。足见它的准确与深邃真是直到了骨髓的。
直至最近我才听到了一个与其不相伯仲的比方。归家一日去超市购物,在调料货架前不期而遇小学同学。听闻她于去年结婚,闲聊中问及婚后生活如何时。她沉默了两三秒,从货架上拿起一包盐,放入购物车中,将披散下的几缕头发抄到耳后,浅笑着答我:“就像有时候煮菜,盐多了有点咸,盐少了有点淡,但不管盐多了少了,饭不能不吃你说是不是?”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让我有些害怕和后悔,提及了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婚姻生活总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般,一条红得滴血的地毯一顺到底。若是以一个未入围城的人而言,譬方是我,说出上述一段话,必定是会带着失落与无可奈何的语气。而她到底是过来人,结婚快两年,见多了,自然看淡了,冲过了,自然气也和了。连我有时烧菜也有盐多了少了的时候,何况很多才开始承担家这付重责的人呢?或许就像她说得那样,婚姻并非是爱情的必需品,也并非是爱的具象化。它就是一盘盐时多时少的菜,不管味道合不合你口味,忍耐着吃完总好过你饿死。
我记忆中的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今也买菜,做饭,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兢兢业业的母亲了。很多改变便是如此沧海桑田,任当初的我们如何异想天开也没能预料得到。时间真是不可思议的魔法师。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早结婚,如同我没料到其他一些同进入围城的同窗一样,或许就像方鸿渐以前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在仓促中与孙柔嘉结婚一样。他曾是那么笃信会和唐晓芙在一起,他自信他的爱情是可以与上一代,与自己的弟弟们不同的,是自由而炽烈的,是崇高而可以免俗的。但在无常的世事面前,人人平等,莫不能免。想起小学时各自畅想未来时那些个憧憬而热望的眼神,每个人都不一样,不一样的灵气,却仿佛都能迸发出火花。如今相逢,这些不一样的面孔竟能重叠出同一种眼神,一种平和的眼神,安宁的眼神。或许对他们来说,是好的。终有一天,他们学会了生活教会的顺从与中庸,但我不喜欢这种眼神,虽然我们已然老了,但还没老到我们父母的年龄,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有些女生,曾说想嫁到很远的地方,不会一辈子待在NT,可还不到十年,她们还是在一个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结了婚,定了下来,甚至她们的孩子也将在这个见证了她们三代人的城市出生,长大。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时,我坚定不移的回答,会。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生活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胁迫而为。并且总有一日,时机适当了,我一定会离开的。而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我那样深的羁绊,却已经扎根到底。树挪死,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们本可以走得更远的,走到一片更广阔的天空,站上一个更大更高的舞台。可惜,这就是一个围城,不管结婚与否,我们都深处其中,戴着各自的面具,忘了初心,逢场作戏。看似灯红柳绿,歌舞升平,其实呢?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不过是残照余光。大概我们每个人都是方鸿渐,曾有过理想,曾有过追求,有那么一丝一毫才气,但我们慵懒,从众,随主流,没有决断,没有恒心,在时代不开方便之门的情况下就被困死在这样的一座围城中,它可以美名为婚姻的圣堂,也可以是其他缱绻的名字。
真是浮生若梦,如雾如电,太多始料未及。曾想早点结婚,早点有孩子,好好做一个称职父亲的我,却眼睁睁看着一大波人超到我前面去了。曾对婚姻没有任何犹豫与迟疑,如今却连是否结婚,何时结婚都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不怕这座围城,因为我知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它是困不住我的。但我怕的是我心中的这座围城,我怕它有一天用一切合理而乎情的借口,完完全全封死了我,熄灭了我心中的火焰,消磨尽了我眼里的野望。把我变成了我那些同学中的一个,把我变成了《围城》这部小说中那些腐朽面孔中的一个。我不想做另一个方鸿渐,身不由己,却无从选择。
可惜生活的大手就是这样的翻云覆雨。记得小时初读《围城》的时候,就对苏文纨这个人物很有好感。一个典型的封建文化家庭里的闺阁女子,又去西洋读了书回来。知书达理,又兼封建传统女性的知性温柔。可惜她为自己的自视甚高,自作多情付出了代价。连似乎都配不上她的方鸿渐竟从来没把她的好意当过真。所以她愤恨了,暴怒了,顾不得一切假敛的形象,歇斯底里地找唐晓芙抖出了方鸿渐的一切,彻底断送了方鸿渐的美梦。读到这一段我已开始不喜欢这个女子,虽知这本新《儒林外史》定是极尽讽刺之能事。我还是希望钱老能像对唐晓芙那样给苏文纨留个全尸。但是小说的结尾婚后的苏文纨再次出现时,已面目全非。利用老情人,夹带私货,势力尖锐,冷嘲热讽。她仿佛摇身一变成了那个时代庸俗妇女的代名词。我当时只觉是小说,人怎可以变得如此翻天覆地。如今,我信了,在时间的魔法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想到小说《围城》的苏文纨,又想到现实围城里的若许人,希望有生之年再见时,不尽是物是人非之感。
我们初时的梦想和愿望,就像《围城》里的唐晓芙。那么美好,那么真实,似乎触手可及。到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幻象。这个幻象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没什么可以永垂不朽,就看你能否将它保留修复成原来的模样。太多人,认输了,放弃了,就像方鸿渐,最后莫名其妙地就和孙柔嘉在一起了,又不明所以地分掉了。可是不管怎么样,这座围城,一旦进去了,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是难以脱身的。所以若你还记得最初的梦想,请三思而后行。
犹记得小学毕业赠言,我曾写下“山高水长轻可跃”一句。遥想那时,真是豪气干云。若是早些重读一遍《围城》,也许心态会成熟许多,也许我就会写下如此一句来祭奠已逝去的青春“曾以为山高水长轻可跃,到后来日消岁磨寂无声”。其实沉默也不尽然是坏事,周先生说得好,不再沉默中爆发,便只有在沉默中死亡了。(《围城》书评/砚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