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村上春树是个老朋友式的作家。这本《碎片,令人怀念的1980年代》是对这一点的再确认。
所谓老朋友,就是能让你在细微的地方看出和他在别人眼中形象不尽相同的细节,而这些乍看之下微不足道的东西是连一些以眼光犀利著称的人也会忽略的。就说黎戈吧,她能三言两语抓出那些村上批评家们写了两三本书也说不清的东西:她说,(原文记不清了,书不在手边,大意如此)村上的形象,很像《象的失踪》里那头大象,是头温吞吞的,让人忽略不掉的大动物,有自己的哲学,又有个性。高兴的时候就站在笼子里让你看看,不高兴了,就一走了之,不伺候了。以村上喻村上,令人击节的一语中的,我觉得是得了村上的神髓。
然而在有些地方,她不免也袭了普遍的老调。比方她谈村上小说与日本文学传统的关系,也以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人作比,说他读的尽是欧美小说,与日本文学并无什么关系。我却以为此言不确。前两天读柳田圣山《禅宗与日本文化》,里面一些表述对我启发很大,他说:“自古以来,日本总是急急忙忙学习中国文明,具有把中国看作是纯粹的,极度理想化的倾向。比实际的中国更加中国化。”具体说来,便是极其重视仪式感,死循古法,反倒是中国本土更加随意融通。今日说起日本文化,国人多只慨叹一句“礼失求诸野”,也未曾想过日本这面镜子里反映的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古中国吧。移诸文学,我觉得一些日本作家笔下的日本,以及国人心目中的日本,比真实的日本更日本。换言之,那是一个经过提纯的日本,一个洋溢着和服木屐枯山水却并非真实的日本。戴上这样的眼镜,想从村上的小说里看出所谓“日本”来,当然不可能。另外,也许是因为受够了私小说黏黏腻腻的传统,村上春树出道之初确也发过自己基本不读日本书,从小看美国小说长大之类赌气的言论,不过此话只能姑妄听之,正如鲁迅倡导不读中国书,自己旧学功底却甚是深厚一般。要举证据,远的诸如村上将夏目漱石《三四郎》誉为杰作,在普林斯顿教书时带着学生读安部公房等等就不说了。就近取譬,《碎片》里《四百名门的盛衰》写四百名门的后裔如今“竟然当起绘画老师了”,便慨叹道“简直是《斜阳》里的世界。”小地方用起典来也如此熟稔,若说未受其影响,怎么可能。
老朋友的特点还在于给人的印象亲切有余而威严不足,狎昵有余而敬畏不足。这都是和读者距离近的缘故。一来活在同一个时代,少了时代的间隔,中间也没有那么多评介人涂脂抹粉。二来他的风格虽有欧美人冠以超现实主义之名,但也不怎么难懂,或者即使难懂也不难读,不及卡夫卡福克纳等人那么叫人高山仰止。第三便是他作风平易,随笔专栏也多。心理健康(这个极其难得,平凡人中已是凤毛麟角,何况还是个作家),光明坦荡,什么事情都能说,说出来也自然。《碎片》之类的几本随笔琐琐屑屑读下来,对他的家庭情况、饮食衣着、阅读口味、音乐嗜好,都能了解个七七八八。
但就因为距离近了,相处的时间多了,观察也更仔细了,连脸上粗大的毛孔都能看个一清二楚,龃龉当然也不会少。他向往和追求的境界极其简单清晰。虽然做起来并不容易,但能被一清二楚的看见,有时不免让人存了轻视之心。主人公(尤其是初期那几本)说话行事千篇一律,得自硬汉派小说和电影的那份耍酷也令人生厌。连续读几本随笔,仿佛成天听一个人在耳边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评头品足,让人心生“这家伙嘴也太碎了吧”之感。他还对自己走上小说家之路的那个“决定性瞬间”津津乐道,即某日坐在甲子园球场草地上喝着啤酒,一球划过天际,忽然下定决心“那就写小说吧”!可同样的故事被他在不同随笔中频频提到,那沾沾自喜的样子让人生疑。李海鹏就直说鉴于村上不是个一贯诚实的作家(这个结论不知他是怎么得出来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得打个问号。相处的时候免不了被观察、被比较,还会被自己在心里不时暗暗的吐槽,这也是老朋友的宿命吧。
不过啊,既然是“老”朋友,潜台词就是这段友谊已经经住了时间的考验。所谓老朋友,就是缺点历历在目,许久不见,心中还略有点想念的人。及至再次相见,一面叹息“这家伙老毛病怎么还在啊”,一面还为了那份久违的熟悉而感动,如果还能看到进步,那就更是喜出望外了。在书店挑不到书内心怅怅的时候,拿一册还没读过的村上春树,永远是不会后悔的选择。就是这样单方面的老朋友啊,只比我爷爷小几岁的村上君。(《碎片,令人怀念的1980年代》书评/小城鱼太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