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小时候深信不疑的几件事情,恐怕除了在屋子里打伞长不高以外,也就是红旗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而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红领巾的供应渠道是独家的,必须到大队辅导员那边买。有一次,我弄丢了红领巾,又不想被批评,爸爸从柜子里翻了一块红布头,给我做了一条。倒霉的是,这块红布红得不正,有点偏紫,爸爸说没关系。事实证明,不是没有关系。第二天,我们班的大队委就很敏锐地发现,要么是染红我红领巾的烈士可能患有血液病,要么我的红领巾是冒牌货。显然,她对烈士健康的信心要高于对我人品的评价,便向老师报告了我这种可耻的行为。事情最后是怎么解决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条红领巾我再也没有戴过。
这件事情给我留下的痕迹是对权威的敬畏与自我羞愧,显然,错在我而非别人,更非道理,错在我。
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面包屑山》的作者伊丽娜本人的时候,她说,她很震惊,她希望我把这件事情写下来。我说算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写作的……况且,她在《面包屑山》里替我们写了很多。比如,不谙世事时候,我也曾经给男孩子递过写了真心祝福的贺卡,虽然没有人检举我,但是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份值得珍惜的情感,我觉得很失落;比如,我的信件没有伊丽娜的日记本藏得好,因而经常被父母翻阅,受到斥责,告诉我,父母翻翻女儿的信件是很正常和正确的;比如,我幼儿园的老师曾经像珀尔亚阿姨那样打过包票,我将来一事无成... ...
我和伊丽娜探讨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她的母亲会从一个敢于给斯大林写信申请医疗经费,违抗院长命令,用部队医院的医疗资源救活了被炸伤的男孩的鲜活的姑娘,变成了一个难见笑容,深信生活的精髓在于“秩序”的女人。伊丽娜说,她觉得她母亲显然是个缺乏情感,内心用福尔马林擦拭的女人。我说,或许你错了,或许她内心曾经如你这般地丰肥,她的情感也如你的一样激越。她曾经结过三次婚,对于前两个她从战场上捧回来的丈夫,她都爱得那么真,像所有感性的女孩一样,爱得愿意当即托付,虽然她得到的都是辜负。而最终接受她托付的却并非她之所爱,可事实证明,真正有用的是顺从,是接受,是适应,于是她安心地躺了下去,不再挣扎。就如我们俩生活的环境一样,换取安心安全的托付未必是你心之所信,但是却可以慵懒地放弃努力,每天回家和家人团聚,没有人会半夜敲门。况且,明察与抗争的后果,我们已经见过足够的例子。伊丽娜说,或许你是对的,很多事情不能怪母亲。
我喜欢伊丽娜,不单是因为我们都有天蝎座的近乎刻薄的洞察,对于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无法憨憨地释怀,非要讲出来讨个说法,还在于,她在丑陋的一大坨中挑出的宝石,让我泪流满面。我始终记得在《面包屑山》的第二章中有这么一件事情:初春的时候,河流的冰面变薄了,浮冰稍有撞击便会引爆封冻在河里的炸弹,把鱼儿炸飞。孩子们会涉水捞鱼,从而可能引爆更多炸弹。4月的一天,一个女人把一个失去知觉的男孩抱来伊丽娜母亲所在的部队医院,同一颗炸弹刚刚炸死了这个女人的孩子母亲违法规定,毫不犹豫地给孩子做了手术,我想,那个女人把儿子的尸体留在了冰冷的河岸上抱起儿子的朋友时,应该也没有犹豫。伊丽娜明白这种在那个时代,没有人会关注的英勇,是多么的珍贵,她明白,谁才是英雄。
我们很多人的成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倒不是我们真的受过什么苦,而是在我们没有思辨能力的时候,认真地学习了一整套的价值观,等长大心智成熟以后,发现这一套价值观是错的,然后重新开始校准,调整,甚至要推倒重来,这便是痛苦所在。当然,大多数人并不在意,或许一生都不会发现其中的奥秘,也便不会有什么痛苦,但是有的人却在其他人选择用双手蒙住眼睛塞住耳朵的时候,挥舞双臂驱散雾瘴,奋力地攀爬到云翳的顶端,一览世界的风景,比所有虚构的仙境都要美丽。这是一条辛苦的道路,当然,也更体面。
我告诉伊丽娜,我想在封面上画一个女孩,梳着两根辫子,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白的,没有色彩,只有她脖子上的红领巾是红色的,我希望是血红血红的。伊丽娜说,好,我觉得很好。(《面包屑山》书评/joyjad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