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翻越高黎贡

　　高黎贡山国家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规定：凡是经古道翻越南斋公房的人都可以获得一份由该局颁发的翻越高黎贡山的证书。
　　桌子上摆满了酒菜，荤素各半的十几个大盘子。欧明德和杨银元早上起来各自去拜了上帝和土地。两个不同信仰的人和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在清晨7 点坐在屋檐下吃着一顿丰盛的早餐。田代司最终没能和她的女儿与我们一同翻越高黎贡山，欧明德认为如果赶上雨水，他们将无法照料4 岁的田代禾。咖啡庄园的小王、老王和赧师决定和我们一起走，他们在高黎贡山下生活，这样翻越也是头一次。
　　终于等来了马锅头点头出发的应允，虽然天空还是阴沉着，但有阳光从缝隙间露出，欧明德叹着气说，不想你们冤来一次，这雨看来是个把星期都断不了的，山上还是在下雨，也就是在这个月份，如果换做七八月，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赶着骡马同你们上山的。欧明德说得不错，翻越高黎贡山的古道是一条非常险恶的马帮路，被过去的马帮人称为蜀身毒道之最险段。
　　在过去，翻越它时要与土匪、猛兽、冰雪、蚂蟥和瘴气等凶险做抗衡。我给马队中的每匹骡马都起了名字以方便在旅行中记住它们：领头的骡子叫马尔斯；走在第二的是乔巴；青色的那匹叫隆隆；比隆隆个头小一些的是辛吉；队伍中唯一的矮脚马名叫路飞，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卡通人物的名字。就这样我们上路了。
　　青色的乌云泼向远方的天际，高黎贡山像是一道无边的屏障插入云霄，向远处生长蔓延，江水在怒江峡谷中咆哮着，它的喊声隐约可闻。初春的潞江坝如果是在平日，每天太阳出来，谷地中的温度会上升到二十几摄氏度，名副其实的亚热带气候。我们出发地的海拔也只有1000 米左右，百花岭至旧街子这段五六公里的路，可以算得上是坦途，离开鱼塘村时甚至还有两三公里的水泥路可以走。
　　虽是清晨，可走不了半个时辰大家便都脱掉了外衣，只穿短装前进。途中我们遇到几个观鸟爱好者，他们在路边用高倍望远镜头拍摄高黎贡山的鸟类。这一地区的鸟类品种非常多，是观鸟爱好者的天堂。马尔斯对观鸟的人熟视无睹，它带着4 个兄弟只拣松软的泥土地行走，这差点将观鸟者那昂贵的望远器材掀翻下路基的山谷中去。杨银元见状在后面大声地喊着，“哒哒哒”，观鸟人则趁机抱起自己的器材闪到路的一边。欧明德在后面自顾嘟囔道，真要将他们那家伙弄了下去，我卖掉你们也是赔不上的。
　　到了旧街子坦途也就结束了，这是一片看上去不大的山中空地。据当地人说，过去腾冲和保山两地居民都会定期到此处赶街（赶集），腾冲那边的百姓过来尤为辛苦，因过去多是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大家都须背着沉重的物品翻越高黎贡山，有些人一来一往要耗去四五天的时间。
　　这个集市一直保持到20 世纪60 年代末，才逐渐消失。旧街子所处的位置正好是一处三岔路口，其中一条正是延续千百年下来的蜀身毒道。此时，走在第三位置的隆隆因比乔巴慢了些，一时找不到方位自顾领着辛吉和路飞奔向了另一个方向。隆隆的出走急坏了杨银元，他大吼着飞奔着追赶而去，“哒哒哒、嚯嚯嚯”的声音响彻山谷。欧明德让我们留在原地，很镇静地赶去将两个领头马唤了回来。
　　旧街子像是高黎贡山的气候分水岭，雨水如约而至，越往高处走雨势也就越大。马帮的马匹通常只驮运货物，不给人乘坐。当我们没入原始森林中，也更加理解这条规矩，湿滑的石板古道在雨水的作用下人走上去都要格外小心，更何况驮满货物的骡马。
　　雨林的雨水不像是平原地区，因为高大茂密的树木遮挡，雨水并不会马上落下，它们停留在树叶和枝干上等待着时机。遭遇这样的雨水，是一种别样的经历，你总觉得雨水不够大无须遮挡，但有马嘶、人喊之时，声音的振动都会引来一场只在你身边发生的大雨，那水就像是瞬间倾盆而下全都倒在你的身上，让你无从防备。马锅头和马夫在这个时候不会轻易吆喝马匹，马尔斯它们也都变得很乖巧。
　　到达黄竹河之前是一段下坡路，欧明德说，他很庆幸我们是在临近4 月这个时候进山。5 月以后这片森林就会换了嘴脸，那个时候古道上最怕的就是蚂蟥和瘴气，山谷中蚂蟥几乎无处不在，它们藏在树叶和一切你看得到或是看不到的地方，有些甚至是随着雨水从天而降。
　　马匹最怕蚂蟥的袭扰，在过去经常有马匹被蚂蟥折磨惊慌失措坠入山谷。而瘴气更是如同看不见的幽灵，远征军在抗战时有许多战士被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瘴气夺去了生命。而现在还不必为这些担心，唯一要小心些的，是那些刚从冬眠中苏醒的狗熊。高黎贡山管理局因此还特别在山区很多狗熊容易出没的路段设立了警示牌。
　　我们在雨云之中，能见度越来越差，我甚至看不到走在前面与我相隔只有四五米的人，过了黄竹河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下降的路段，不停地上升直到死亡谷。道路是由一条开凿在山里的2 米多高，3 米多宽的沟渠构成，绵延数公里。我在这连绵的雨水中感受到了寒冷。
　　防水衣物再也抵挡不住高黎贡山的雨水，我从内到外彻底湿透了。马锅头和马夫比我们要辛苦许多，路中间常有折断的巨树，人可以翻越树干，但马匹不行。因此马夫要赶着骡马绕道而行，有时候这一绕就要多出几倍于我们的路程，我常常是听到路飞它们在山梁上嘶鸣，却不知道它们又绕到哪里去了。我和它们的分别时长在这段路上要以小时计算。
　　随着海拔的升高，森林植被已由亚热带的阔叶林变为针叶林，古道上开始出现积雪，我们总算到达了距离山顶处不远的南斋公房。南斋公房是古时候行善之人用于接济过往行人危难或困难时吃住的地方，也是让马帮人在此休息避风的地方。
　　1944 年5 月，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远征军与日军的浴血大战（著名的南斋公房大战，这次战役对腾冲县的收复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至今人们还能见到当年留下的战壕和碉堡。欧明德在公房里生起了火堆，为大家煮茶做饭，这里有过往山民备好的干燥木柴。雪夹杂着冰粒敲打着灌木林，气温是零下3 摄氏度。马尔斯它们也耐不住山顶的寒冷凑到火塘边取暖，我们身上的衣服就像是蒸汽机一样在噼啪作响的柴火旁冒着蒸汽。
　　高黎贡山国家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规定：凡是经古道翻越南斋公房的人都可以获得一份由该局颁发的翻越高黎贡山的证书。
　　高黎贡山海拔3400 多米的高山垭口，这里被马帮人称做大风坡。在马帮盛行的时期，该地有一种专门的职业叫“给命人”。在高黎贡山顶，即使是在夏季，山顶的温度也只有几摄氏度，这里风大得惊人，行进时你的身体即使向前倾斜十几度也会被风吹得顶住而不会倒下。当时许多马夫和往返保山、腾冲两地的背夫走到此处因寒冷疲倦而一坐不起。因此就有了给命人的职业，他们长期聚守在山顶风势最大的地方，对过山口的人或推或扶协助，不能小看这样的帮助，在这样环境恶劣的地方，有人出手帮扶，对于那些背夫和马帮人来讲往往可以捡回一条性命来。
　　我庆幸在大树杜鹃盛开的最后几天花期中见到了它们，下山的路途因这些美丽的花朵变得愉悦起来。雨水在高黎贡山的另一面显得有些脆弱，翻过几道山梁后，那盛着云彩的主峰山峦被甩到了身后。山谷中是石条铺就的古道，这些石板路都是在抗战时远征军铺下的。
　　到了撒马坝，马锅头和杨银元卸下马尔斯它们身上的重负，让它们有时间啃噬雨后初露的青草。一天之中我从热带穿越雨林到达高原的冰雪世界，然后又神奇般逆向体验了一番。当我钻过一片迷宫般的竹林，盛开着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就在山脚下。
　　平整的坝子和丘陵山地再不需那么多马匹，骡马的数量都得减半，谢过马锅头和杨银元, 在林家铺子和他们告别。几个咖啡庄园的工人欢呼着与前来接应他们的田代司母女相拥庆祝后也返回潞江坝去了。我的路还要继续前行，只是当下是个被高黎贡山雨水染透了的人，偶见腾冲的阳光倒有些难以适应。褪去身上衣服，将包中的一件件物品拿出来晾晒耗费掉一整天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