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充和概括沈从文一生时用到了“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八个字,第一次读到我顿觉“触目惊心”,从此再没忘记过。一方面是因为这的的确确是沈从文最恰如其分的写照,另一方面这也是对学院派文人最美好的概括和褒奖。所以我对喜欢的作家和作品都会借用这句话来形容——但是没用过几次。看沈诞琦新书《自由的老虎》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这八个字。
早年有个很红的学院派余杰,他的标签是“北大抽屉文学”,他写的关于中国近代、现代教授的文章曾深深感动过我。这次看到沈诞琦的书,有找到了那种久违的学院式感动。近距离接触加详实资料考证加深情温暖的笔触,轻而易举征服了我的心。
我很佩服这本书的出版编辑方悄悄,在制作封面的时候没有加任何零碎的宣传语和煽动性文字,只在右上角写了一句“那些特立独行的天才和‘疯子’们”。也是这句话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这本书的性质,这是一本人物小传合集。
与一般的人物小传不同,这些小传有血有肉、生动传神,若不是主角都是真人,真可以当成文笔优美的小说来读。这是沈诞琦人物传记的特色之一,细节描写特别强大。一本书读下来,也许你记不住那些普林斯顿的教授们具体有哪些科研成就,但是你一定记得住那些或美好、或残忍、或动情令人落泪的画面。
冯·诺依曼教授永远都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每年换一部凯迪拉克,早上十点把爱车停在帕尔马物理实验室,翩翩佳公子一般神采奕奕地走进隔壁数学系的办公室。
宝拉·邹作为一个无偿志愿者在国际学生中心服务,一年到头只守着六平方米的迷你办公室,只有一个助手帮忙,却几乎在学年中的每一天都组织活动,为国际学生送去温暖——直到她以八十高龄退休。
彼得·海勒斯看着四川的美景惆怅万分,玉米会被收割,稻子转为苍黄,他的学生一毕业就会被分配到更偏远的乡村教中小学英语,他们将每天面对剥落的黑板、破旧的桌椅、紧缺的柯本... ...想到这一切,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工作的意义。
约翰·纳什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被迫接受如今已被西方医学界停用的胰岛素昏迷治疗。而出院后的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童年好友说:“和我讲讲我们一起玩的事情吧,那个治疗把我的童年记忆给抹掉了。”后来他被安排了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研究员闲差,于是学生们常常看到一个穿着红跑鞋的中年男人形容枯槁地在校园里游荡,在整块黑板上写下不合逻辑的公式... ...
克里斯蒂娜坐在信号塔最高处的那块三角地带,小心固定那根电缆剩下,亚利桑那州大沙漠四十五度的烈日下,她穿着黑色T恤黑色短裤带着黑色头盔,十足像一只乌鸦,而她心中的梦想,则是戴上五颜六色的面具,到舞台上去演一个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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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写下去我将成为一个十足的剧透狂,但是书里这样美好的画面真的到处都是。我是一个细节控,无法不被这样的情节打动。好的人物传记绝对不是机械地罗列这个人的生平事迹、评价优缺点,而是将他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活生生的人。而一个人,恰恰是由无数细节组成的。能够依据各种线索还原出那些细节,并用优美的语言描述出来,这是一个衡量一个传记作家是否优秀的重要标准。
我猜想这正是沈诞琦所追求的,所以她的书中在讲到斯科特·伯格的时候,也特别讲述了他给柏金斯写传记时的一个细节。那时传记已经成稿,柏金斯的女儿又给了他一大箱资料。斯科特不厌其烦地看了起来,在众多枯燥的公务文件中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儿,那是一个大雨天,柏金斯去做演讲。这样一件小事,斯科特硬是通过查找资料、找人聊天、还原当时的场景,一次次求证,终于弄清楚了那个细节:1946年3月26日,纽约曼哈顿在下暴雨,柏金斯的帽子湿透了,垂到耳朵,他对女儿说,他已经完了,到头了。斯科特追查了几箱子资料询问了五六个人,还原出了柏金斯帽檐的水滴... ...
“我想用一个你的轶事来作文章的开头。一件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内,却能让人看到一生的故事。”这是斯科特写人物传记的宗旨,貌似沈诞琦正沿着他的脚步走下去。
也许在那些追求“客观”的历史学家看来,这样的描写太煽情,妨碍读者客观公正地看一个人。但是我喜欢的恰恰是这些煽情的感性的片段,它们是一颗颗璀璨的星星,吸引我怀着更大兴趣去探索整个夜空。因为“如果你足够关心这世界,世界将展现给你那些文学性的瞬间。在那个瞬间,一个故事可以呈现所有道理。”
沈诞琦在评价斯科特的时候用了一段话,我觉得这段话恰恰可以评价她自己:“他从广大的海面开始搜索,直到精确地定位到他想要的那一颗珍珠。这颗珍珠是如此特别,以至于当他找到珍珠的主人,那个人会感到一股惊喜,而非冒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这也是沈诞琦可以采访到书中那些教授、近距离接触他们的原因吧。
这本《自由的老虎》对我帮助最大的是对菲茨杰拉德的认识。坦率说之前菲茨杰拉德那么火,我一直没有读懂过。最喜欢的只有一个短篇《本杰明·巴顿奇事》。他最著名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也没有让我特别震撼。我没有研究过他的生平,更没有详细读过他的传记,我甚至有种偏见,觉得如果一个作家需要读者先看他本人的隐私再去看他作品的话,就说明他的作品还不够好。
沈诞琦却是菲茨杰拉德的粉丝,《自由的老虎》的第一篇就是讲述菲茨杰拉德的故事,关于他的初恋,关于他的末恋。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我,我忘记了菲茨杰拉德是一个真是的存在,险些把他当成小说来读。用网络时代的解构腔形容,这是一个屌丝苦爱白富美而不得从而转向另一个白富美,突然咸鱼翻身之后跟白富美凑成了一对儿却终究因为气场不和互相折磨到死的故事。但是天才的疯魔加上现实的捆绑让这个绝恋故事格外引人唏嘘。“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场欢喜空悲欣。”看到故事的最后一个字,我终于弄懂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那看似幻觉的爱情和虚空所在。
另外我不得不格外推崇一下沈诞琦的翻译功底。可能是她从小就去国外念书的关系吧,英文好我不吃惊,学习成绩好我也不吃惊,我叹服的是她竟然还能保持那么棒的中文驾驭能力。我有一些朋友去了国外之后都是“hello啊,饭已OK,下楼米西吧”这种中洋混搭的腔调,别提写出文笔优美的文章了,连写个简单扼要的说明文、论文都很难。沈诞琦居然还能用诗一样的中文写作、翻译。有一段她译的菲茨杰拉德的《天堂的另一侧》我超级喜欢,特此摘录,如果我早先看到的是这样的译文,说不定会爱上他。
“午夜过后很久,普林斯顿的塔楼和尖顶仍可以看清——星星点点有几盏晚灭的等——然后,突然从清澈的黑暗中传来钟声。这里的一切是无穷无尽的梦:往昔的精神滋养了新的一代,从混乱不羁的世界中被挑中的青年仍然浪漫地汲取着死去的政客和诗人犯过的错和忘记的梦。这新的一代,叫嚣着陈旧的呼喊,学习着过去的信条,虚度想入非非的悠长日夜的一代;是比前辈更害怕贫穷更渴望成功的一代;是在成长的岁月中意识到所有的神明都死了,所有的战争都打完了,所有人类的信念都站不住了的一代... ...”
最后我想说的一点是,书名很有意思。中文名字是《自由的老虎》,而相对应的英文却写成了freedom of tiger。我想以作者和编辑的功底,不应该是翻译的败笔所致,那么我想,应该是有特定的意思吧。
中文字面上看,“自由的老虎”说的是老虎已经得到自由,老虎很自由,与它相对的应该是“free tiger”。而freedom of tiger直译的话,应该是“老虎的自由”。老虎究竟有没有得到自由?难说。有太多猛虎仍被囚禁,无地自由。
不禁想到书中提到的数学家艾伦·图灵。他因同性恋被被判“不体面罪”,法官给出两种处罚任他选择:坐牢,或者化学阉割,即通过注射雌性激素来抑制性欲。图灵被迫选择了后者。他以为这样这少可以继续待在家里研究他热爱的数学。他被持续注射雌性激素长达一年,导致胸部发育,变声,阳痿。终于,他在家中咬了一口沾有氰化物的苹果,自杀。
老虎,远未自由。
幸而,老虎从未放弃追求自由。
“那是一个离我们遥远的伟大的科学时代,基础学科之间有许多天桥和地道相同。科学家从一个学科开始挖凿,最后挖到另一个学科的金矿。在那个幸福的基础科学的时代,犹太人冯·诺依曼和同性恋者艾伦·图灵坐在面对面的办公室里,这两种备受歧视的身份将困扰他们一生,可是他们心无旁骛,只有一个愿望:做一个数学家、数学家、数学家。”
幸福的数学家。他们的心中有一只叫做“自由”的老虎,虽然身处险恶丛林,但从未放弃抗争。也许,书名可以译成:tiger called freedom。(《自由的老虎》书评/张躲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