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西比乌(260—340)身处在古罗马帝国既将分裂为东西罗马帝国的关键时刻,还有一百三十年西罗马帝国既将亡于蛮族之手。他所活动的年代离耶稣丧生不过相距300年,再加上他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因此书中带有浓厚的护教色彩与神话色彩。以如今的眼光看来行文不够缜密,主观评价太多,批判意识太少。不过,当时的作品的风格大致如此,尤西比乌也逃离不了时代的局限。或许在指摘之外,我们更应该肯定《教会史》作为第一本教会史的历史意义与保存诸位主教先知的文献资料,详实记录基督教早期发展进程的价值所在。在文章的最后,我想也谈谈我对基督教的态度。
本书忠实的记录基督教从早期的作为秘密集会受到帝国政府的血腥镇压,再到几个世纪后为罗马帝国政府所优容、扶持、倚重的全过程。里间的历史惊心动魄,围绕在这段岁月上的血痕与冤魂至今令人感到难以言说。不知道是不是文明的惯例皆是如此,地球上的四大轴心文明在中古时代支配一切信仰的学说,都要在早期遭受颠沛流离,被打压被歧视的过程。孔夫子的儒教如此,耶稣的信徒们也是如此。由是,作为后来人的我们在检点这段历史的时候,总是对这群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最终华丽转身,反而成为施与侮辱与损害的人,不禁感到莫名的吊诡与玩味。盘点公元一到四世纪的基督教历史,分明有两个显眼的形象,每个都那么极端,可融合起来又那么自然。既是坚持信仰,哪怕遍体鳞伤也宁死不屈的殉道者所展现的谦卑、贞洁与德性,又是教会获得帝王优容后的高贵、强大与自负,一显未来千年教会在中世纪至高无上的威严。从与罗马帝国国家机器对抗,到与之相结合;从社会的边缘人、冗余者,逐步走向权力与力量的中心。像演奏贝多芬乐章的小提琴弦上的强音,弹跳在蝴蝶的翅膀上,煽动时间的风暴,影响至今。
基督教早期其实只是犹太教的一个分支,在信奉耶稣死而复生的理念后成为犹太教的异端。因为基督教三位一体的理论严重触犯犹太教只信仰唯一神耶和华的理论,基督教对耶稣的神化实质上是将耶稣抬高到与上帝耶和华共享尊荣的地步,与摩西时代犹太教正式形成以来,犹太教解经的拉比们口口相传,对圣经的传统理解完全异质。因此,不但耶稣传教时自称自己是犹太人的王,是犹太人的弥赛亚,拯救他们的救世主的行为伤害到了犹太祭司集团的利益与信仰,他死后门徒们的结社和传教也威胁到了拉比们的地位。所以,犹太教才会对基督教百般排挤斥责。也正因此,基督教才有了对外传教,离开耶路撒冷,行走于外邦的可能。也由于此,尽管耶稣的早期门徒,基督教的使徒们几乎都是犹太人,却对他们的母教犹太教恨之入骨,也为后来基督教对犹太教的打压和迫害埋下了伏笔。翻开新约,从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再到使徒行传,使徒们的通信,对犹太教和犹太祭司集团的厌恶溢于言表,憎恨无以复加。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基督教徒在耶路撒冷的被排挤,反而为造就了一个世界性的宗教成为可能,这我们必须从犹太教的选民传统说起。对圣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选民概念,这概念可能推及犹太人传说中的先祖亚伯拉罕时代,意指犹太人是唯一神耶和华的唯一订约者。因此要信仰上帝就必须行割礼,就必须信仰犹太教成为犹太人。而且犹太教其实鲜有意愿向外邦推广教义,否则就无以维持他们作为上帝唯一选民的骄傲。由是意味着,旧约时代的上帝尽管在文本里是普世普慈的世界神明,但实质上他只是犹太人的部落神,与圣经里所指摘的邪神巴力一般无二。到了基督教新约时代,虽然选民概念依旧存在,也必须进入基督教才能得救。但得救从一个部落开放向所有族类所有阶级,无差别无歧视,上帝也就从部落神演变为世界神。
恰好时代的大背景也为基督教发展为普世宗教成为可能,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里指出,自从亚历山大东征,打通希腊、埃及、中东、印度,地中海东岸黎梵特世界从此进入希腊化时代。人类分散的各区域由于紧密的商业联系趋向于融合,相互沟通的思想文化交流使原本割裂孤立的地域文明走向统一。因为现实的统一使得眼界开放,思想解放,黎梵特世界的思想家相信四散但又如此相似的各文明区域存在一个统一的神明,一位超越地方文明主神的神上之神。统一地中海世界的大帝国的形成,使人们也呼唤这样的统一地上所有族类的神明的出现。基督教正好应运而生,在与其他宗教的战争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自耶稣的使徒们走出耶路撒冷,将视野不再仅仅停留在犹太人之上,格局为之一变。对此,也可以从新约的篇目看出来。四福音里早期的福音都是专门针对犹太人的,到了后期的福音就是写给犹太外邦世界万国之民的。使徒列传,使徒们的通信就更不必说了。在面向世间万国传教后,基督教迅速从犹太教的一个小支派,发展成地中海世界一个世界性的宗教。短短几十年,势力就从迦南地一个蕞尔小邦,蔓延到罗马帝国的腹部。由是,引来了罗马帝国政府的反弹与镇压。
基督教最早之所以被镇压,我认为原因出于二。即因为当时基督教多采取地下秘密集会,引起了普通人极大的误解。在普通的罗马帝国公民眼中,这个来着黎梵特世界的神秘教派败坏公民道德,散播邪魔的病毒危害,暗地里举行不法的活动,比如通奸乱伦,杀害并食用孩童等等恶事——虽然基督徒多禁欲多节制。同时,也因为彼时的罗马帝国将皇帝神化,视皇帝为人间神祇,为之立像并要求所有臣民为之朝拜。但是基督教徒限于教规,认为这是邪恶的偶像崇拜,与唯一神教义相悖逆,只要是基督徒就不能膜拜除上帝以外的邪神,尤其这皇帝还仅是人类。基督教徒的反抗,严重挑衅帝国政府的威严,在他们眼中这是在破坏帝国来之不易的秩序,必须严惩。
在被犹太人打压后,基督徒又开始了他们被罗马人打压的岁月。最早下令镇压基督徒的罗马皇帝是残暴的尼禄,这次迫害范围只是地区性的,只是将罗马城的基督徒作为当时罗马城着火的元凶。但这开了一个极为有害的先例,据尤西比乌《教会史》的意思,可能最伟大的使徒彼得、保罗的殉道,就与此有关。
自两位使徒为基督教殉道后,罗马帝国开始了间断性的对基督徒的迫害。不过,早期的打压其实并不严厉,最起码一直不是全国性的恐怖,而是地方不间断地存在暴民对基督徒的迫害,否则基督教也不会发展下去,以星星之火的态势点燃地中海世界。而又据尤西比乌的意思,尽管有不少严厉的皇帝对基督教深恶痛绝,但还是有些较为温和的皇帝,对基督教徒的态度尚算良好。尽管对基督徒的打压其实是越演越烈,较温和的皇帝也从未想过制止全国各地对基督徒的暴乱。许多圣徒、主教,就在对耶稣基督的虔诚里,为了他们心目中的理念而殉道。
信徒们对上帝的虔诚不禁令人感到讶异,虽然也一直有软弱的背弃者,但是大多数教徒却坚定的像共产党员——好吧,我这里比喻不恰当,应该是共产党员都坚定的像一个殉道的基督徒。由于对上帝的信仰是如此之虔诚,使得很多人哪怕受到不断的凌辱,脸上都“充满勇气和喜乐,脸上满布恩光并未因种种恐吓变得暗淡无光。”“爱主胜过爱自己的孩子”如是等等,为基督教的延续提供了可能。
尽管伴随时间上不间断的被迫害,但教徒信仰的虔诚终究使基督教终究是发展起来。从不列颠、高卢、意大利,再到小亚细亚,北非,地中海世界那最著名的一座座城市都有了基督教的教会。基督教伴随着罗马帝国的扩张而扩张,商旅的传播与道路的修建顺畅,使无数羔羊投入主的怀抱。耶路撒冷、亚历山大、罗马、未来的君士坦丁堡,树立起一座座高耸的教堂。信徒如海洋,我蓦然想起这样一句形容的话。也正因为信徒多起来,使得基督教内部也开始形成多个支派。人多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思想也就驳杂了。此时的基督教出现了无数被正统教派目之为异端的教派,尤西比乌就是站在正统的立场上轻蔑的对所有的异端教派予以否定。尽管,从局外人的视角看去,着实想不出他们争论的细琐细节有何意义。同时不厚道的指出,他们如今所被定为异端的存在,似乎中世纪时又都出现过,并很多成为正统的信条。于是,看着尤比西乌的优越感,莫名有了不厚道的优越感。
尤西比乌的书里记录了许多正统派跟异端派的争论,总是让人想起格列佛游记里大端派与小端派,今人豆腐脑该放糖还是放盐之间的争论。不一样的是现实没有争出输赢,在尤西比乌的书里毫无例外都是正统派获得胜利。我无意评价基督教正统教义是否有讹误,毕竟我不是神学家,对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存在不敢妄自言说。我只是想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引起大家思考,基督教如此之多的争论,它又是如何一直延续他的正统又不使教会分裂呢?我对此有个自己的小想法,希望大家指正。早期基督教之所以没有分裂,我认为一方面在于帝国对基督教依旧处于一个打击的状态,基督教依旧需要保持教众的和谐与稳定以图生存,因此不像后来西方罗马公教与东正教因教义而分裂。另一方面可能跟当时不定期召开的大公会议有关,各地的主教投票表决教义成为教徒们的稳定器。
信徒的扩增,甚至连公主、皇后也渐渐成为基督徒,这意味着掌管教会的主教们的权力的扩大。伴随着手中权力扩大的同时,主教们对世俗的干预与对国家机器的妥协也随之开始。但需要指出的是对国家的妥协并不是说主教们在基本教义上有所妥协,反而是强大的国家机器在这方面慢慢放缓了自己的立场。虽说这是很缓慢很渐进的过程,但罗马帝国,这头雄壮的狮子,正渐渐被柔顺的基督教所同化,主教们的世俗权力也逐渐增强。
从第七卷开始,世俗帝国的统治状况第一次进入教会领袖的视野,与之前的教会领袖们对凯撒的国默然不语,只在乎上帝的国,那个纯然的关乎灵与德性的世界不同。耶稣的教会的牧羊人企图成为帝王师,以无上的道教化君王。这是一个很大的野心,因为如上所说的,罗马帝国皇帝视自己为神。而如今基督教徒却企图将这维系数百年的传统打落云端。耶稣说:“让凯撒的归凯撒,让上帝的归上帝。”而如今他几百年后的教徒却是“让上帝的依旧归上帝,让凯撒的也归上帝。”
或许正是因为基督教徒的大规模扩张和主教们对世俗权力的觊觎,引发了罗马皇帝们最强烈的反弹。从公元54年的尼禄时代开始的对基督徒的迫害,在公元284年戴克里先之后的几位皇帝手上达到了顶峰。皇帝们将当时罗马世界普遍的内战、分裂与动荡归罪于基督徒身上。他们意图借迫害基督徒,消灭邪灵之源以恢复帝国往日的荣光,稳定秩序。皇帝们将自己的皇后与公主予以残暴的迫害,专门甄别军队里的基督徒,凡是耶稣的信徒迟早都要被清理掉。对平民的迫害也有条不紊地进行,全国范围内都有基督教的殉道者。赤身裸体被鞭打,受火烤炙,被野兽吞食,死于刀剑之下,并被扔进海洋之中。许多人受到刮刑、拉肢之刑与绞刑。倒钉在十字架上被活活饿死,妇女被轮奸而死。几百年后基督教对异教徒的迫害,如今先在自己身上遭受到。对于我们这群局外人而言,更令人感到震撼的是基督徒殉道者们以血为证的信仰,不论受到多大的折磨,绝大多数基督徒都是坚定不移的走上绝路,并无违于自己的理念与信仰。到最后,施暴者自己都放弃施暴,于是逐渐撤消了对基督徒的迫害令。
在受到自将诞生以来最为严酷的迫害后,基督教开始赢来征服罗马帝国的曙光。罗马帝国在此期间又一次陷入内战,而有一位皇帝君士坦丁对基督教抱以好感,并争取到基督教的支持。随着这位皇帝的胜利,原本镇压基督教的皇帝全部走进历史的云烟。为了对自己信仰的肯定,也是为对基督教支持的回报,君士坦丁归还了大批没收的教会财产,并立基督教为国教,自称自己是捍卫基督教的皇帝。这意味着原本以皇帝为尊的罗马帝国,走到了以上帝为尊的时代。强大的国家机器,臣服于基督教灵的世界,为几百年后教皇统治整个西欧奠定基础。一如几百年后德意志英武的诸侯皇帝,依旧臣服于文质彬彬的罗马教皇和教士们。在本书的第十卷,也是最后一卷,让我们抛开对君士坦丁的歌功颂德,我们必须看到这一赤裸的现实:在经过三个世纪的打压后,神权从此正式走到政治舞台,开始其凌驾于王权的历程。用赵林教授的话,就是说借罗马帝国躯体生长的基督教,最终吞噬了罗马帝国。
基督教之所以能够吞噬罗马帝国的缘由,我以为包含许多相互纠连的因素。除了上面提到的一神教呼求外,我以为基督教穷人宗教的本质不容忽略。翻开《圣经·新约》原典,耶稣说的基本上都是穷人有福了,富人休想上天堂的仇富话语。早期基督教的主要关怀,基本上是穷人的心灵。后来才妥协,允许富人的加入。但这并不是唯一因素,摩尼教、祆教也是无产阶级的宗教。我想与更加严密紧凑的教会也有关系,因为摩尼教这些教派好像没有基督教会大家一起做礼拜,共唱圣诗,分享食物这样凝聚教众的活动。看上去这些微不足道,但是却最能够凝聚人心。还有一点,非暴力不合作也是基督教最后成功的原因。摩尼教、祆教都有暴力武装革命的传统,但翻阅尤西比乌的书,我基本上找不到基督教有大规模反抗过。耶稣说的从来不是无产阶级死去的只是枷锁,但他获得是自由这样的话。相反,基督更推崇人家打你的左脸,你拿你的右脸再凑上去让人家打如此理念。在教会势力不强大,政府又高压控制社会的时候,这样的举措倒也确实能够闷声发大财,摩尼教毕竟too young了。
写到这里,你问我对基督教的态度,不妨移目,去看我文章的标题。
后记:我斗武汉地方局这周六的聚会为神学主题,丰钊请来的安立甘宗神父要求我们在此之前先读尤西比乌《教会史》和阿尔文·施密特的《基督教对文明的影响》,料想这种比较冷门的书市面上很难买到。为此我专门去图书馆搜寻了一番,发现更想读的后者限于华师该死的借书制度借不到,于是勉为其难的去读尤比西乌。
花一天时间草草读过,与自己料想的一般艰难。倒不是说有何晦涩拗口的理论,只是人名繁复过多,又相互重叠。想来洋人读国朝《史记》、《资治通鉴》、《红楼梦》,与我读本书时的心情一般无二。
因为温州本土的宗教氛围的缘故,我对基督教素来很感兴趣,更何况我奶奶与我大姨妈都是基督徒。从小到大对基督教的历史、术语、体系耳濡目染之下,大致有所了解。可惜的是,尽管我对基督徒的虔诚早有预料,但作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者,我依旧无法接受尤西比乌字里行间发自灵魂的狂热。虽然,作者组织文章依旧带有很大程度上的理性色彩。想来换做更为偏向感性并跟他一样虔诚的中国人来书写,或许还没有那么客观。而且,治世必须秉承“了解之同情”原则,我们必须先明了尤西比乌所处的时代背景,才能更加公正的对尤西比乌予以评价。
本文虽说号称尤西比乌的读书笔记,但实质上不过是我对以前所获知的基督教知识的整理,倒是一如既往的延续我的风格,挂着羊头卖狗肉,读者明鉴。(《教会史》书评/忏悔者陈毓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