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连云》这本书,我是托表妹特意从北京带去纽约给我的。在旧金山返澳的候机时间里匆匆读完,觉得颇为失望,但在飞机上仔细回味,觉得还是有它存在的价值,值得郑重记下几笔。
相比《寻找家园》的朴素记述,《草色连云》多为感想杂议,围绕高尔泰和妻子在美国的经历展开。大概因为字数不足,后面又收录了两篇讲稿,两篇问答。单从整体性上讲,《草》是松散的,不象《寻找家园》有一个自然而清晰的时间和思维演变逻辑。尽管书的主线可以理解为高尔泰对信仰、美学和世界观的一次总结,这个总结也依然是非有机的,较为涣散的。另外从内容上说,这本书也严重“干货不足”,除了有限补充高尔泰的国外经历外,并没能提供比《寻找家园》更深入、更丰富的思想内涵(《陈迹飘零读故宫》一篇我最喜欢,但我对历史话题毫无研究,并不能判断好坏)。当然,我的失望主要来自于与《寻找家园》的对比,其实任何一部散文/随笔要超越《寻》的高度在我看来都是极度困难的。如果跳出这种对比,《草》也并不致失望,但依然平淡琐碎,缺乏亮点。尤其和萧默的个人恩怨之争,在我看来毫无必要收录,与书前后都不搭调。
值得记下的,我想有三个方面。
一是开篇的《隔膜》。高尔泰把人生的种种遗憾隔膜比喻为人生维度的空洞,这个视角对我而言新鲜却也熟悉(我想到了刘慈欣)。七个人生片段颇有《寻找家园》中不卑不亢缓缓讲述历史的风采,读来非常叫人唏嘘。最后一篇的言外之意比较有意思,表面是说人与人之间的不可缓和无法沟通的鸿沟,但其实开启了高老之后的“天问”。
这“天问”是我想记录的第二个方面,也就是高尔泰的信仰质疑。高老在美国和台湾的经历都与佛教组织关系紧密,不论是初到美国在洛杉矶画佛画安身立命,还是后来游历中受托给寺院画壁画,他这个人的耿直和对组织、群体的排斥都让他一方面真诚感谢危难中所受恩惠,一方面却不断质疑宗教组织的群体行为,甚至直接质疑佛教戒律。虽然高老后来说“想懂了”,但这个“懂了”并未被继续阐释解说,再联系之后《从敦煌经变说起》讲稿中对人文精神的解说,和在《艺术与人文》中与查常平对绝对个体本源的讨论,都能体会到他这份“不信”的大态度。这份“疑”是他的美学观的自然延伸,因为“美是自由的象征”,而自由是“他由”的反面,“如果融入群体,你[便]不能成为绝对的个体”,“只有个体人的感觉,才有可能突破[公共性的符号系统]”。然而“疑”比"信”要多受很多苦,高尔泰这一生煎熬无数,归根结底还是他这份固执的“疑”,到了美国也始终不变。哪怕从小便有佛缘,也执意不为佛教群体组织说话。在评徐晓的《半生为人》时,他坦言批评了徐晓对某些内容“出于悲悯的删除”,因为“形而下的事实属于个体,形而上的价值属于群体”,只在价值观的层面上寻求群体与个体之间矛盾的出路,对视角美化以及逃避,“难免和虚无主义相遇”。高尔泰这份坦诚坦荡的理想主义气魄,依然让人深深敬佩。
第三个方面是“隔膜”空洞之一的代沟。尽管有一篇专讲跨越代沟的,但在诸多篇章中高老都直接或间接地慨叹过中国传统文化的丧失,个体性淹没在新的群体性中被无意识地丧失,尤其在《弱者的胜利》一篇中说过“由于共同的追寻,得以在人海中偶然相逢、相知、相加持,相濡以沫。这种人际关系,在商业时代已经不可想象。”对这个慨叹我是不能同意的。在《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宣言》的读书笔记里我就写过互联网为新时代的人文精神追求拓展出了新的空间。可惜的是高老不怎么上网,否则他就能看到他的书在普通的年轻人,而不仅仅是有过相似历史背景和经历的学者之间所引起的反响。至少以我个人的经验而谈,那种为着一个共同的话题、爱好和信念而在茫茫人海相遇(网络相遇)、相知、相濡以沫,精神的交流从网络上蔓延到网络背后真实生活的例子并不少见。时代是在改变,大环境也许更好,也许更糟,但我相信每一代都同样有人困惑同样的困惑,提问相似的提问,理想同样的理想。这样的人际关系,在过去、当下乃至未来,从来就没有,将来也不会真正断裂。对美与自由的追求写在“人”这个生物的DNA里,生而为人的意义就在这注定了的悲剧性的不断寻求之中,古今同理。我认为这才是古典之为现代的关键!这是“信”,必须“信”,“疑”才有意义。
不过代沟的确是有的。小提一句我读《草色连云》的个人代沟(谁让我没有古文功底呢):我个人比较不能接受老一辈夸人的套路,虽敬重恭谨,但语气上总给人战战兢兢之感,像八股般不真实,又如悼文般缩手缚脚有距离感,总之一个词,高贵冷,很难读得进去。我个人对人物描写的态度向来是俯视为佳,起码也要平视,写出来的人才鲜活有生命力。仰角观人,大多变形不能看。(《草色连云》书评/艾小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