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庸俗人性的纵容与自得

这天起床后，我一时没能克服庸俗和无聊，去星座情感论坛看了一个超长的贴子，一个女人写她如何发现丈夫外遇，如何搜集证据，如何沉住气假装毫不知情，如何有计划有步骤地实施报复，最后把丈夫盘剥一空踹入困境，自己恢复单身，独孤求败。这个帖子细节翔实、情节也可称得上引人入胜，点击量当然很大。我一气看完，就出门去参加渡边淳一的中文版自选集首发仪式。发布会开了1个多小时，这1个多小时我又一气看完了他厚达390页的《紫阳花日记》，无异于又看了一个情感论坛超长贴——细节翔实，情节也可称得上引人入胜，谈不上语言文字，有些见解，水平与让人跟帖、引用并说“对！”的那些发帖人相当。
发布会的重点都放在渡边淳一抗议盗版侵权上了，关于新书，渡边淳一说了句：“这本小说里是有着我作为男人的想法和感受的。”这让我暂停看书，抬头又打量了他一番，看不出有75岁的样子，一头白发，金丝边眼镜，端正斯文——书中妻子的外遇，那个20多年都在讲《源氏物语》的被称作‘先生’的教授，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不由地产生这样的念头。
这本小说里的婚外恋还是渡边式的，即以绝不离婚为前提的交往，但故事围绕的是夫妻俩，结果也显示，他们关心的世界就是以他们为中心而存在的。妻子发现丈夫有外遇后丝毫不动声色，写日记详细记录，丈夫偶然发现日记，一边继续偷情一边偷看日记，看得脊背发凉，不断感到妻子“太可怕了”、“难缠”、“恶劣”、“太卑鄙”、“太尖锐太能干了”、“太不人道”（渡边在发布会上用来描述妻子的两个词是“心思缜密”、“狡猾”），不时冒出“年轻时交过的女朋友中，也有心胸开阔、落落大方的，可能应该选那样的人做妻子才对”这样的想法。他长期在书房的沙发床上睡觉，“老实说，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 “迄今为止几乎没对妻子感过兴趣”，但“妻子是必不可少的”，他从未考虑过离婚，也承认没有离婚的勇气。当看到妻子日记中写到害怕离婚后失去经济来源生活将变得艰难时，他还认为：“她能够意识到这一点，的确很了不起”。了不起在哪里啊？？？而与妻子相比，他不敢离婚的理由更是难以找出一个所以然。“孩子也许已经感觉到了飘荡在家里的那股冷飕飕的空气，被孩子们剥开加冕夫妻的那张画皮，也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因此“为了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考量的根本原因，并且他自己确实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富有经验的朋友给他出的良策，就是“死不承认，装蒜到底”。
也许正像妻子所了解的，“他并非性格很坚强的人，虽然做出的事情大胆，内心却恐慌不安，现在这软弱的部分就显露出来了”，他只是一个劲地“穷思竭虑，想不出办法”，索性“听天由命，破罐破摔”，并想着“并不是我一个人没勇气，到了关键时刻，几乎所有的丈夫都是缩头乌龟”，便心安理得了。
妻子确实有思路得多，她深入丈夫工作环境查探，争取婆婆的支持，准备充分后，闯进敌阵直接单挑第三者，步步紧逼，“一面瞄准实施致命猛击，一面等她受伤倒地”，武器就是“社会不容”。她对她恨之入骨，说她是美杜莎般的坏女人，奇怪的是她从不恨她的丈夫，哪怕后来终于明白了是他的丈夫对人家死缠不放。他们所持的道德无关自身人格，只是一件与己分开的工具或曰法宝，好用时就祭起来，平时藏在舌头下面。说起来，孩子和第三者是他俩不良婚姻的牺牲品，他俩皮糙肉厚，基本没有损伤，因为他们对婚外恋的态度一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即使她的重点在前半句而他的在后半句。
她也没爱过她的丈夫，“浑浑噩噩地度日”，心里门清：“假如丈夫选择爱那个女人，那么我就爱丈夫带回来的钱吧”，“他与其说是丈夫和孩子的父亲，不如单纯作为支付生活费的男人”，“不管他做什么，妻子都拿出‘都是丈夫的责任’的王牌，什么都不担心”。他撂下狠话不再回家，但是还是回了。他在家干什么都是尽义务，“始终贯彻‘表面恭维内心瞧不起’的原则”，“日子就在淡漠的、令人心里发毛的安静中一点一点流逝掉”。
后来丈夫从妻子日记中得悉她也搞起了外遇。而结局就是妻子代表夫君一起获得的领悟：“我们戴着一种叫做夫妻的假面在生活，并且今后还要继续长期地戴下去”，只要对此习以为常，就能继续在大道上走下去，“哪怕那是假面，只要有利于在社会框架中保证家庭生活继续圆满，那样的话就不必忌讳”。这样写完之后，妻子自己不禁还接着说：“对啊，太对了！”他们由此摆脱了烦恼（而烦恼着的必是他们眼中的庸人），这样难以掩饰积极振奋调子的结尾，无疑宣告了庸俗大获全胜。庸俗是不可能真正意义上胜利的，庸俗只能盈利，当然在庸俗的世界里盈利等于胜利。
这两位主人公，始终没怎么痛苦过，他只是慌乱、心烦，全然没有矛盾挣扎，只想蒙混过关；她有矛盾挣扎，表现在她算计过他能拿出多少离婚赔偿费，以及面对外遇不敢踏进陌生的世界。痛苦是毫无收益率的，因此今天痛苦被视作可笑无谓的事。流行歌都不再像从前那样以为情所困、哀伤痛苦为荣，还在无病呻吟的忧伤的年轻人在与时俱进上都还跟不上自私自利、冷酷麻木的成年人，他们连往日庸俗资产阶级“得体的淡淡惆怅”都抛弃了。这对夫妇最后获得“振奋的人生”及其前景，其实很简单，将“钝感力”作为生活智慧与生存策略，自动关闭无利可图、成本太高、代价过大的那部分思考和感受，从而摆脱了“耻”，自然就能摆脱烦恼。是对那无耻的“真知灼见”的共识，使他们在人生路上继续携手、过得更好。
令人讨厌的并非对婚外恋题材的盎然兴趣，而是对庸俗和卑劣人性的坦然、纵容、鼓吹和自得。渡边淳一作品受欢迎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吧。这本书就像那位富有经验的朋友一样，对读者说：“这样的麻烦事可多得是，别往心里去，什么事习以为常就都好啦。”庸俗的人就这样被充分安慰舒服了，先是心安理得，随后连胆也无端壮了起来。
我其实随便他们离不离婚、有爱没爱，可他们的人性如此残缺不完整，以致连偷欢的情节都看不出欢愉，更不用说“令灵魂颤栗”或“超然忘我”的那种欢愉了（事实是“忘了灵魂也不可能忘我”吧），这就很没劲。不过据我所知，有很多人的确是不需要那么有劲的。
发布会上，渡边淳一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发言，便是从经纪人手里接过一张清单，用在座都听不懂的日语，念起了那些侵权出版社的名字。（《紫阳花日记》书评/ 顾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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