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许是极推崇张爱玲的,她说: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李碧华又接着说: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这便是李碧华不同于张爱玲之处了,我慵懒地躺在草里想。我是一条刚刚才长出脚的菜花蛇,其实,扒开遮着我头上的草丛儿,我的正名是采花蛇。人间繁华,我觊觎已久了,虽然道行远不及我的前辈青蛇姐姐和白蛇姐姐。张氏的书我都没看过,她的红白玫瑰,只说出了男人心里的那点真性,以为男人皆是无耻的,女人总是被戏弄的。可是你看李碧华,她接着把我们女人(哦,对了,我其实只是一条刚成型的采花蛇)的心性儿也剖析得如此明了,把另一半也说完整了。可见同在人间,女人男人大抵是一路货色,亦没有那多情的和无情的分别!
我们做妖的,只想修炼成人;人间的人,却都在急急地妄想修炼成佛身。譬如卖了心给法海的许仙,譬如因暴露了色欲而恼羞报复的法海。我以为青蛇姐姐,她冷眼旁骛,不肯服输于人间春色,比为情所惑的白蛇姐姐看的透彻。直看到她放下笔扭着蛇腰跟了姐姐去搭引文革后的书生,我直在心里恭喜她,她终于和白蛇姐姐一样,不止修成了人形,还真正炼成了人心。
可见李碧华的寒冷绝决!她嫌那历代记录的只晓得在痴爱里沉溺赞颂,过于美化,太贫血了。画粱春尽,洞微烛隐,她尤看到姐妹之情相爱相争,亦相憎相怜,直看到许仙吃软饭的那点卑微、左拥右抱的贪恋、不能担当的懦弱以至背叛,及看到法海的欲望挣扎、恼怒遮掩... ...
又见青蛇的矛盾隐忍!人为妖生,佛为人生,总是一点儿人性。皆是有情众生,由你看透了去,待他日轮回,一切皆重来。奈何哉——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许仙衣衫褴褛的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刚刚看完他那宗情事。我不无鄙夷的斜他一眼,正想大骂一声:滚!你这下贱男人!他却从粉绿的袖里摸出一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儿递于我,温软地低语一声:花蛇儿妹妹... ...原来他早已睽破我的蛇身!于是,我已到嘴边的话儿便成了:相公,且随我到帐中一叙罢!我熄灭了手里的烟,朝他被月光照得白晃晃的脸上慢幽幽地吐一口青灰的烟圈,携着他的手儿走到那花丛深处去... ...
哎——春宵梦短,情起情灭,情灭复生。生到浓时情自转薄,思来悟去费思量也。谁个叫他生得这么衣冠楚楚,丰姿俊研呢?(《青蛇》书评/鲜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