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平行线”按照自己的节奏在书房读书,有的只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p>刚过12点,我和上一班的伙伴做完交接,巡完场并收拾完一轮桌椅,来到门外,更新沿街小黑板上的活动讯息。这几天,出版社刚快递来两包欧洲自助游口袋书,放在我们书房供客人免费领取,我收了货后,赶紧把这免费的好事广而告之。
“书名号应该是在‘口袋书’后面,而不是‘2014版’后面吧?”万籁俱寂中,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本书全名就是《欧洲自助游口袋书2014版》。”我应了声算是回应,没转头。
“‘2014版’只是个辅助的说明,不应该算在书名里,不信你把书名号放在‘自助游’后面,连视觉上也都会舒服得多。”这个声音没有因为我的“不尊重”而消失,而是带点“我为了你好”的苦口婆心继续说,“相信我,我做了30多年编辑了。”
“嗡”一声,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编辑部的故事》里,戴着啤酒瓶底厚眼镜的老刘,较真儿而又勤恳地用红色毛笔在错别字上打一个圈,划一道线到方格子外,改上正确的字。又像是革命进步人士牛大姐,常怀怒其不争,最后只能化成一句:你们年轻人啊。
我定了定神,犹豫着转过头,眼前一个挺拔的半老头子,戴一副黑框眼镜,穿宽松的灰色的麻衣麻裤,提一个印有“美德”二字的麻制手提袋,笑吟吟地盯着黑板。
“看在比老刘洋气的分上,我就依您吧。”我嘴里嘟哝,转过身去,按照老头儿的意思,在黑板上略作修改。
站起身,掸掸灰,我和老编辑一起推门而入。我走进吧台,他坐在长椅上。他从“美德”手提袋里取出两本书,书名字体很大,《东京梦华录》和《武林旧事》,翻开到折角页;取出一个笔袋,拉开拉链,手在里面掏了几下,取出其中一支。
有的读书人有个习惯,手里必须握着一支笔才算是看书,哪怕最后因为看得投入压根没用上笔也算安心。下划线、旁注、心得... ...书中的文字和意境都掺着读书人当时当事的心境,让读书这件事变得更为私人。所以我们买书,而不是借书,让“乱涂乱画”成为读者和作者的某种联系。尽管也有人说,涂涂画画实际上是读书人借助笔来和书对话的一种方式,是一个寂寞读者的习惯,好像认定自己永远找不到知音,只能与纸笔交谈。
站在吧台里,我常会观察到客人们各式各样的握笔姿势。看到左手翻书页、右手转笔的客人,就像映照出了自己,禁不住一笑;今天的老编辑握笔极其特别,明明是一支钢笔,却是执毛笔的手势,一笔一划煞有介事,就差手臂悬空了。
夜里1点半,老编辑起身来到吧台,他要我推荐低热量、低胆固醇又可以饱腹的东西。我二话没说,将当家产品—黑裸麦天然酵母包隆重推出。
“高纤维、低热量,我家的这种天然酵母面包不添加油脂、砂糖、奶粉和鸡蛋,真的是健康无负担。”我边把小号的面包切片,加热,作为免费试吃的样品,先给老编辑尝尝,试探他是否接受这种寡淡。
“年纪大咯,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临睡前还吃粽子啊、年糕啊,尽是不易消化的。”老编辑吃了一片,点点头;又拿了一片,说要买一个。
他在吧台等着我加热后,自己端了面包,回到座位上,边吃边翻书。咀嚼面包的过程也在消化书中文字的含义。
我做完手头点单的饮料,猛然想起该倒一杯柠檬水给客人。
走出吧台,将水轻轻放在面包旁,老编辑换了红色笔在书上做批注,一字一顿,写得很认真。
“这面包口感不错呀!”老编辑跟我说,“剩下的我一时吃不下,你能帮我打包吗?明天还好吃。”
凌晨3点,老编辑抱着打包袋,走出了书房。
这以后,几乎每晚老编辑都会来,待我开始仔细算日子,统计出一个时间规律—除周五周六两晚缺席外,其余天数里,他都是夜里12点左右来,3点左右走。这几天,那本《东京梦华录》已经换成了《梦粱录》。倒是酵母包不变,吃一半,一半打包。
“你不知道夜晚有多迷人,我们年轻的时候,做完版面,情绪还处在亢奋期,一群人在街上唱歌,《昨夜星辰》啦,《无言的结局》啦,都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金年代,对我们来说,多少个夜晚,用‘之’字画在绿色小格子的版面图上来表示文字的走向,现在玩电脑的人都快要遗忘了吧。”
“一下子退休,不用坐夜班了,看上去是该安享晚年了。但是,哪里睡得着噢。喏,就像现在,家里老太婆要睡觉,年纪大睡眠轻,我翻一页书她就要被惊醒。还好啊,有个地方收留我。”
陆陆续续的,我知道了很多老编辑的情况。他怀念他的黄金年代,但又赞叹现在的读书环境。“我们那时候只有一个新华书店,多数时候只能隔着柜台,涨红了脸,让营业员取一本,站着看一天。”
某天凌晨,他走的时候,我提议:不如把书放我们这里,省得每天提来提去。
谁不是说过,书吧或是咖啡馆,早就被赋予除了它本身功能之外的多重含义,比如寄物所、电话亭、零售店... ...不曾想,我这一“寄存”的提议,引来了下一个夜猫子。
本来,我并不知道他是谁,那个周六,这个看起来40多岁的男子买了一个大杯咖啡,和一个黑裸麦酵母包,等找零的时候,瞄到收银台旁边的《梦粱录》,以为是我们小伙伴的,便提出要见见。他的理由是:爱这书的人可以做朋友,所谓志同道合。待获知书的主人也是我们的一位常客,并且今日不会来时,中年人表现出了些微的失落。
他幽幽地说:自从大学毕业后一直翻来覆去看不厌的就是这本书,因为书里描述了宋时临安城的节日、风俗、习惯、饮食文化、名人踪迹、旧时梁榭,是现在杭州的参照物。说完后自报家门:××报社会新闻记者。
他在书房转了一圈,力图找一个最佳座位。巧的是,待他一屁股坐下,竟然是老编辑的固定座位。那天是周五,是老编辑每周例行住到女儿家去的周末。
视每天去现场采写突发事件的时间不同,中年记者来悦览树也会相应时早时晚,但是无论如何一定会来,因为他要完成自己定下的硬指标:一周读完三本书。
顺溜浮躁的年代,不逼自己一下,就滑下去了—滑倒在吃垮身体和消磨时间的夜宵中,滑倒在只会用流行语不会说成语歇后语的快速消费时代。他说,要对自己狠一点。
每晚交稿后的几个小时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从报社一路走来,是清空白天车祸、火灾、医院、哭声的最好过渡。夜的魅力,在于你有不同于白天的陪伴,蝉叫,风动,星辰闪烁,从大排档到书房,你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你。
有几次,中年记者是哼着这样的小曲儿推门而入的:
睡意朦胧的星辰/阻挡不了我行程/多年漂泊日夜餐风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
中年记者和老编辑的第一次照面,就是因为这小曲儿—尽管中年人哼得很小声,但因为周遭的宁静,还是让灵敏的老编辑给听到了。背对着收银台的他扭过头看了看正在埋单的中年记者,笑了。
埋完单,端了面包和咖啡的中年记者一看两天前的座位有人,便在旁边的旁边坐下,和老编辑并排坐在长椅同一侧,中间隔了一个空位。
我没有介绍他们认识,他们俩也没有跨过中间空位的“雷池”。各自读书,各自吃面包。老编辑将面包一半吃掉一半打包,中年记者有时会把面包剩下一点,有几次他向我建议:半夜里吃不下太多,是不是可以做小一号的酵母包。
两条平行线按照自己的节奏在书房读书,久而久之,约定俗成的默契越来越多,比如,他们永远相邻而坐、中间隔着一个位置;比如,老编辑不再把面包打包,而是将盘子挪到两人中间;那个时候,中年记者就会倒两杯热水,一人一杯;中年记者先到的日子,他先买好面包,摆在中间,轮到老编辑倒水;我和他们也有无形的默契—无论谁去倒水,转头经过吧台的时候,一定有两片柠檬片准备妥当。三个人所有的语言都在一个微笑、一个手势。
周五周六两晚,老编辑不在的日子里,中年记者改买我们新推出的小号黑裸麦,这个size最早来自于他的建议,一个人吃正好。
中年记者其实早就知道旁边那个人就是《梦粱录》的主人;老编辑其实天天要看中年记者所在的××报。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就是他(也许他们没有共同的微信朋友圈朋友),知道的只是:他爱读书,他爱吃天然酵母包。
守夜人手记:
如果不是我的存在,这其实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故事,有的只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
夜班编辑,职业赋予他们通过文字传递真相和情感,他们来到深夜书房,是热情理想牵绊着生活作息后的惯性;社会新闻记者,他们的黑夜一直比大多数人丰富,就像这位中年记者,会因为采访而晚到,会因为中途接到电话奔向事发现场而中断文艺的夜晚。
现代人太喜欢说了,他们用滔滔不绝的语言来掩饰内心的寂寞和不安。然而,语言和默契从来没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系。
夜色温柔,省去了太多浊气的语言。人和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而敏感,繁文缛节和伪善被弃,人与人之间因为夜的屏障,没有了违和感。(摘自蒋瞰的书《晚上好,亲爱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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