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均这一辈子最漫长的幸福大概就是这个午后:他和曼桢、叔惠第一次出门远行,曼桢的毛线手套丢了,回来她小小抱怨了下,于是世均又走很远,沿着走过的路细细寻一遍,终于在一棵树下找回。现在问题来了,他握着这枚手套,烦恼着如何还回。因为不管怎样的假设解释,失而复得,本身就是一种告白吧。</p>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用心。好感容易变喜欢,喜欢容易变热恋。每对恋人都有过世均和曼桢这样最好的时光,温存无压力的恋爱着彼此。散步会嫌弃路不够远,等待会埋怨天黑的早,日子总是飞快而两人总是相处不够。被家人朋友善意的玩笑猜测,心里却是甜蜜的。对生活的一切想象也都明媚自然。
这是张爱玲难得的一个底色温暖的故事。所以后来,即便曼桢被姐夫强奸软禁,生下小孩,她也未曾绝望。即便世均娶了并不爱的石小姐,多年后再见曼桢,也会不难为情的亲吻着她耳后那一块温热的地方。一如从前,只因在心里并未走远。
世上情人间的分离,只有两种,自己愿意的和自己不愿意的。前者厌倦到乏善可陈,后者怀念到心如刀割。曼桢被软禁的那一段,是描写极为细致的,大概缘于张爱玲的感同身受吧。窗外时间的变化,自己心境的变化,对世均念想的变化,黑夜里各种细微的声响,像燃烧的线香,眼睁睁看着它一小段一小段的绝望,缓缓的灰飞烟灭。从来就没有驾着七彩祥云的至尊宝。张爱玲探讨的都是,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娜拉出走以后,到底怎么样了。童话的粉饰本来就是不道德的欺骗,大家都是成年人。
比如曼桢,她的名字就是这样的组合。即便人生遭遇各种痛彻的变故,依然会有工作有生活,有释然的原谅。这个伤口,没有人看见和掀起,终究还是会结痂的。世上活的辛苦的,又不是只有她一个。
而世均其实是指望不上的,他的懦弱和转念一想,很多事便没有了绝对的结果。总是多余的揣测别人的想法,轻易放弃,容易给自己安心的台阶。只要他稍微不那么随波逐流一点点,或许曼桢就可以避免这个悲剧。黎明演得极好,包括《梅兰芳》,他都很好的驾驭了那种懦弱的温和,多大的自卑和打击,也只是小有波澜的一点点惶恐。像世均的家世一样,命运不会让他潦倒,变故仅仅是降低了精彩度而已。电石火花的爱情,于他的一生,不过是锦上添花。没有大悲,亦无大喜的必要。
《十八春》后来被翻拍成各种电影电视剧,然而最贴合的还是许鞍华这版《半生缘》,比起她的《黄金时代》,没有那么多野心,只是好好讲一个故事。理解着张爱玲的沉香屑:讲故事的人,总是把自己笑泪放在角色里,而变成模糊的背景,冷眼旁观。
剧烈表白,强势逼近,诸如此类的姿态,无非是把自己推近自尊的悬崖边缘,进退都是两难,无法给自己过渡。失去或从未得到过一个人,倒是其次的事情,翻来覆去折损的心该如何来收拾。说到底,疼痛,那只是一个人的事。
所以张爱玲大概很早就看透,不能以爱的借口要求任何。她是怜惜曼桢的,却觉着世均也并不可恨。跟胡兰成的旷世之恋,她总结道:我是不爱他了,而他是早就不爱我了。冷静客观,但是骄傲的幽怨着。总是在这种得未曾有的状态,所以她笔下的主人公也都是这样聪明的看透,而又柔软的怀念。对另一半,有着幼稚的盼望和残酷的底线。
这是张爱玲彼时心境。即使失恋也还不失望。而读她晚年的小说,唉,简直像一场灾难。不痛快不开心那么多,文字写得越发恣意无节制。连累着看的人都不好了。这就是有些人的能量和天赋,力透纸背。可以轻易让别人沉溺于自己的情绪。
如果很早就开始看张爱玲。对于年纪小的女孩来说,幸运的是你不会再相信琼瑶不会迷恋韩剧,不幸的也是这个,拔苗助长的聪明,往往不意味着幸福。很多事,是因为相信于是成了。人们大多不愿意伤害温和善良的弱者,至于心里承受力好又智商情商高的,不苦你心智简直浪费命运。所以她的《天才梦》是个自嘲。
我常常觉得对于张爱玲这样透彻的人,《十八春》是她给自己的一味不苦口的良药,因为她也同样需要安慰。所以开头是那样的闲神气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p>而曼桢说的“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这句话,一定是要趁早说。那个话只有在那个时候说,才是心醉和笃信的。(文/陈瑜) |